太阳出西落在东,
胡萝卜发芽长了一棵葱。
天上无云下大雨,
树梢不动刮大风。
滚油锅里鱼打浪,
高山顶上把船撑。
东洋大海失了火,
烧毁龙王的水晶宫。
场上的碌碡淌了瓤,
黄河里流水透底清。
河坡上,蚂蚱踩死个驴驹子,
半天空,小麻雀斗死个老雄鹰。
阳关道,有一人骑着大刀扛着马,
又跟来口袋驮驴一溜风。
漫洼里,有个兔子咬死个狗,
家院里,老鼠拉猫钻窟窿。
小鸡吃了个黄鼠狼,
蛤蟆吞了个老蛇精!
……
大伙正听得咧嘴笑,忽听书铺那边吵嚷起来。众人忙回头看。是江老太和花妮正隔着窗对吵对骂,已有一些人围上去。
黄毛兽似乎早有预料,就停下书,说道:“吵啥哩?这个花妮也不懂事。外头下着雨,江老太去廊檐下避一避,就得罪她了!亏她还是街上人——算啦,大伙去劝劝吧!”
众人一哄而去。看吵嘴,远比听书更有意思。黄毛兽几句话,也引得街上人火起:“这个花妮也真是!……”
黄毛兽动也未动,只坐着喝茶。孔二憨子却骂起江老太来:“骚狐狸,尽欺负人!”黄毛兽一瞪眼:“你懂个屁……”
二十九 街上人的尊严
看来,这场乱子无法避免!
先前,花妮正在营业,铺子里没有几个人拣书。她便一边照看着,一边学打算盘。学会算盘,也好多帮地龙一些呀。
正在这时,江老太把瓜子摊搬到窗外的走廊下来了。弄得乒乓乱响,像带着几分气。花妮也不理她,瞟一眼又低下头,只顾拨弄算盘珠子。
江老太伸头看看,不见地龙,胆子大起来。便故意寻茬:“哟!女掌柜的,借你们屋檐下避避雨,可行?”
花妮听她叫自己是女掌柜的,脸一红,抬头说:“你别挖苦人!避雨就避雨,摆好摊子再来问我,可不是放马后炮!”
“噫——!打个招呼是看得起你,反招出事来啦?”江老太诡辩着叫起屈来。
“我看,你是故意寻事来了!”
“嗬!好神气哟——你是这铺子里什么人?也敢教训我!”
花妮听她话里有话,伸头和她吵:“你管我是什么人?我是这铺子里卖书的!咋——?”
“卖书的?嘻嘻!……”江老太眯起眼,淫荡地笑起来,“怕是还卖……别的吧?”
“你——!”花妮气得脸通红。她凶归凶,毕竟是个姑娘。可又忍不下这口气,连珠炮似的回击道,“你才卖!……卖了几十年,谁不知道哇?老不正经!”
“咦!”江老太被揭了疤,毫不脸红,只恼怒地指着花妮骂开了,“我不正经,改了!你呢?当我不知道哇——关上门和那野小子搂着亲!……”江老太编造着她的故事,向围拢来的人大声描绘着,“那天后晌,两人憋不住了,就关上门……”
江老太骂得性起,什么脏话全出来了。她敢于肆无忌惮地糟蹋这姑娘,是因为花妮在街上只母女两人过日子。若花妮有三兄二弟,她也未必敢。在街上乃至一般乡下,常常拳头硬的算老大。
花妮气得哭了,却无法和她对骂。这时,从茶棚过来的几个人,赶忙拉开江老太。她的嘴实在太脏。却又你一言我一语,冲花妮数落:“你这闺女也不懂事!上了岁数的人嘛,要尊重才好。江老太避避雨,你就不乐意了。大家都是街坊,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
花妮哭着申辩:“谁不让她避雨啦?她是有意找事!……”
“看看看!反正没你的错。你刚才就没骂她?”
“是喽。一个闺女家和人骂啥哩?不要坏了名声!……”
其中有几个老汉,当年都是江老太的相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围上来指责花妮。花妮一下又说不清,气得光哭。她知道街上人势利眼。谁把她们母女当回事?
二锤夫妇也赶来劝解。一个进屋哄劝花妮,一个拉住江老太。江老太看身边几个老汉都护着自己,那边茶棚下,黄毛兽不动声色,越发凶横起来:“臭婊子!也不看看自己——你们仔细看她那一对奶子,像两个水罐!不经男人摸弄,会那么大!……哼,瞒别人还能瞒住我?这几年我就看出来,她和那野小子明来暗去,说不定还生过……”
二锤听不下去了,生气地呵斥:“江嫂!人家一个闺女家,可不能胡说八道!”
江老太这才住嘴。围着的一片人七嘴八舌,虽也有人说江老太太过分,却都把眼往花妮胸脯盯去,仿佛要验证一下似的。
花妮气得脸色发白,两眼直瞪瞪的,张张嘴,一下子昏厥过去。二锤妻子赶忙扶住,连抱加拖往里间去。这时,花妮娘听到一个姑娘报信,急慌慌赶来,一头闯进书铺子,就大哭起来:“你不听我的话,早知要惹事哇!……”
这当儿,茶棚底下,黄毛兽正对孔二憨烧火:“二憨!实话对你说吧,我要给你介绍的那姑娘就是花妮!刚才你听见没有,都是地龙那小子勾住她。我已经和她谈了几次,她硬是不同意!——去,把书铺子砸了!让地龙那小子滚出柳镇,也死了花妮的心。到那时候,一说准成!”
孔二憨子一听这话,恍然大悟:原来那姑娘是花妮呀!嘿!想到一块去了。本来,这一阵江老太辱骂花妮,他正愤愤不平。此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娘的!全是地龙那小子使坏呀!……
黄毛兽看他发愣,又添一把火:“二憨,夺妻之恨哪!那小子不仅欺负你,也是欺咱街上人哩!大伙都盼着你出这口恶气啦!……”
孔二憨一挺肚皮,从茶棚上抽下一根棍子,像个恶煞一般,大吼一声,冲向书铺子。街上人惊呼着纷纷躲闪。连江老太也吓坏了。她知道孔二憨一向讨厌她,莫不是来打我?!她急忙躲到一个老汉背后。孔二憨却直奔书铺子去了!
“稀里哗啦!……”
“格格喳喳!……”
“叮叮哐哐!……”
转眼的工夫,门窗玻璃全打碎了。孔二憨疯狂地挥舞着棍子,嘴里吼喊不止:“砸呀!砸呀!……”围着的人直往后躲闪,唯恐被棍棒扫到身上。
黄毛兽随后追来,跑到人群里却又站住了,连连跺脚:“嗨嗨!……这个二憨,不是我拉住,早就过来发疯啦!……”他做出一副痛心的样子,“——也难怪!咱街上的闺女,被外人勾上,丢人现眼哪!连二憨子都知道生气,咱还有什么脸面!……大伙看得见,自从开了个书铺子,街上的闺女见天往这跑,一来一群,嘻嘻哈哈闹到半夜!……”
围观的人中,有少数是乡下人,多数是街上人。黄毛兽这一点题,街上人才明白二憨子为啥发疯,也有些架不住脸。他们中就有不少人的闺女爱跑书铺子,跑得心都野了。于是许多人愤然呐喊助威!
“二憨子,狠砸!”
“把书铺子扒了!上次庙会上,岳老六不就要扒吗?”
“一把火烧了算啦!……”
“早就不该同意他盖书铺子!那小子得寸进尺,往下由着他,街上的闺女没个好!……”
镇上人,包括江老太当年的相好——那些老汉们,仿佛一时间被唤醒了作为镇上人的尊严,感到被一个乡下人侮辱的愤慨,又有几个人冲过去,和孔二憨子一齐闯进屋去,七手八脚将书架掀倒,抓起一摞摞书往外甩,甩得泥里水里全是。几个街上人接着乱踢乱踩,嘻嘻哈哈:“上次他爹管不了,咱街上人替他管!哈哈哈哈!……”
花妮在里间床上刚苏醒过来,猛听外头乒乓乱响,一片嘈杂叫骂,翻身跃起,就要往外扑,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要打就打我吧!别砸书铺子呀!……”却被二锤妻子紧紧抱住。二锤急忙跑出来,大声呵斥:“这是干啥哩!毁人家东西能算完吗?!”东拦西拦,却拦不住。花妮娘也扑出来,一下抱住孔二憨的腿,跪倒在地上哭喊:“大伙住手!把书铺弄成这样,俺花妮咋向人家交代呀!……我求求你们啦!……”
江老太从门口伸进头来,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好交代!你闺女和那野小子有交情哩!我看,你快抱外孙啦!……”转身出去,推起她的瓜子车赶紧走了。
花妮娘气得哭倒在地,还张手拼命护着满地书籍:“天哪——!俺母女作了什么孽?……”
二锤在屋里拦截不住,火了,大吼一声夺过孔二憨手中的棍子:“全是些王八蛋!趁人家不在,当强盗呀!”一个汉子挖苦他:“你爹才是强盗,俺可没当过强盗!”一向老实巴交的二锤一时气得嘴唇发抖,手中的棍子掉落地上……
黄毛兽看到已把书铺砸得稀烂,突然冲进来喊住大家:“不能这么干!人有错,东西无罪。地龙好歹是我表弟,各位街坊看在我的面上……”一转脸,见孔二憨正蹲在屋角点火,旁边还有一盏煤油灯。那是地龙防备停电时用的。黄毛兽一惊!他原本并没有打算火烧书铺子的,只想砸了完事。此时也有点慌。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冲过去,一咬牙,抬脚将煤油灯踢倒,火头嘭一下蹿起来,霎时烧得旺了。几个家伙一见着火,这才意识到事情闹大,愣愣神,纷纷蹿出书铺子跑了。
黄毛兽一把拉起孔二憨子:“快跑!祸让你惹大啦!”二锤猛见火起,正要扑上来灭火,却被黄毛兽拦住,大喊一声:“快!救人要紧,先把花妮她们救出去!”二锤急得浑身冒汗,一想也对,反身扎进里间,大喊一声:“快出去!书铺子着火啦!”又返回来抱起昏倒在地的花妮娘,冲出门去。等他再返回屋子时,火势已卷了四五个书架。黄毛兽一边装模作样地扑火,一边向外喊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一团团呛人的黄烟直往外翻卷。花妮哭喊着也扑上去灭火,二锤妻子拉不住,也只好上前乱打火头。屋外看热闹的人先见人往外蹿,不知出了什么事,及至见到浓烟滚滚,才知里头着火了。人群一下子炸了!一时呼喝乱叫。有的跑走了,有的冲进来帮助灭火。一屋人乱撞乱打,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这时,二锤和几个人从茶馆提来几桶水,挨个儿泼去,火势才渐渐控制住。随后又有人挑来几担水,终于把火熄灭。屋顶四壁一片焦糊。十几个书架大部分烧毁。数千册书籍不是被烧成纸灰,就是半边烧损,水淋淋的。地上汪了一层灰黑的脏水。一座漂亮整洁的书铺子就这么完了!
花妮母女抱头大哭!花妮娘哭天抢地:“天爷呀!把俺全家东西卖光,也赔不起人家啊!……”二锤妻子头发凌乱,衣服不整,忙上前扶住,也陪着垂泪。二锤二目圆睁,手提着一只空桶,猛往地上一丢:“还不知谁倒霉哩!……”一群救火的人全都灰头灰脸,木呆呆站住了。黄毛兽也弄得浑身脏乱,只穿一件背心,赤臂露膀。他的褂子先前脱下来扑火,烧得尽是窟窿。现在提在手里又脏又烂。他抖了抖,又掉下去几块,只剩半截破布。这时,他苦笑了一下:“多亏各位街坊。不然,这屋子也存不住!”又沉沉地叹一口气,“这个二憨!……大伙回吧!也换换衣服……”
林平闻讯从乡政府赶来时,丁字街口已经不见人影。连小摊贩也跑光了。这种事,谁也不愿沾身。
跟林平来的,还有街上的十几个姑娘小伙子。他们中刚才本有几个人在场,目睹书铺里外一场骚乱,却敢怒不敢言。一来在场鼓噪闹事的,多是他们的父兄。平日在家,这些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便没有发言权。团员青年开会,小青年刚要出门,大人们便训斥:“开个屁会!连工分也没有。放羊去!”全不被放在眼里。二来,也怪地龙平日在街上落落寡合,不善交往,从不理睬他们。因此大家不肯上前。初时观看,虽听得不顺耳,都不吭气。心想,也给那小子一个教训。谁让他瞧不起人!后来看书铺起火,才赶紧去乡政府报信。胖墩无事,本来正在家睡觉,也是临时被喊来的。他大吃一惊,不知花妮怎样了,一路跑在最前头。到了书铺,才有人告诉他,花妮母女已被二锤夫妻护送家走了。
林平带人里外看了一遍,知道情况严重,必有人从中煽动。就叫随来的人帮助收拾一下,自己又赶紧回乡政府汇报去了。猫猫的爸爸——傅乡长闻讯大怒,当即指示林平:“尽快查清情况,严肃处理!”又让民政助理老裴一同前去调查情况。林平和老裴前头刚走,傅乡长又带几个乡干部随后赶来了。
林平和老裴等人二次返回书铺时,看到二锤夫妻也回来了,正帮着整理书籍。就把他们喊到茶馆,了解事情发生的始末。
傍晚,雨渐渐又下大了。天地间一片迷蒙。岳老六突然到了柳镇!
这几天,老两口就坐卧不宁,预感儿子要弄出大祸来。岳老六连日操劳费神,往返奔波,也病倒了。今天下午刚好一些,正在睡觉,忽然一个本村的姑娘风一样闯进门来,报说地龙书铺被人烧毁。她今天去柳镇买东西,目睹了整个过程。岳老六吓得骨碌滚下床!地龙娘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后悔不该一向怂着儿子,终于招来祸灾!岳老六站都站不稳了,木鸡一样愣了好一阵,才拔脚往柳镇奔来。一路歪歪斜斜,脚步踉跄。在穿越黄河故道时,双脚踏在河滩上,两腿像有千斤重。一步一晃,一步一喘,不知出了多少虚汗。外头的衣裳也淋湿了。一路上,他不断从脸上撸下一把雨水往外甩。傍晚时分,终于走到柳镇。一看书铺成了这模样,顿时如五雷击顶。
他蒙在那儿了!
这时,林平和另两个小青年还没离开,正商量由谁晚间看守书铺的事。他扭头见岳老六像个呆子一样站在门口,赶忙出来扶住:“大爷!……”
“地、地、地龙……呢?!”岳老六扑进书铺,左右瞧不着儿子,吓得浑身发抖。他断定儿子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