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么一说,郇保和晚月也急了。他们急匆匆地吃了点饭,就连夜起航,日夜兼程往回赶了。船过骆马湖时,已是后半夜。老王馗看看天上,浓云密布,远处地平线上,不时传来一声声沉雷,天地之间一丝儿风也没有。他叫一声:“不好!要有暴雨来了。”连忙把船停在湖心,和郇保、晚月一齐动手,把覆盖药的帆布绳索重新系牢。这时,一声霹雷在头顶炸开,雨如瓢泼,哗哗地直浇下来。随之,一阵狂风,从船上横扫过去,几个人差点被刮到湖里。王馗弯腰抓住帆布绳索,大声命令郇保:“开机!靠岸!”郇保一开油门,机子又“突突”地叫起来,但随即就淹没在巨大的风雨声中了。晚月淋得像落汤鸡。她系牢最后一根绳索,沿着船舷,艰难地向后舱靠拢。
风太猛烈了!凭王馗的经验,足有十级。风力这样凶猛,如若是帆船,真要完蛋了!他一面紧紧把住船舵,一面裂眦般睁大了一双红眼睛。他只能凭借闪电和直感辨别着方向,船头那盏风灯早在第一阵风头过后就刮灭了。闪电过后,宇宙之间全成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只闻风声、雨声、涛声,满世界都在吼叫,都在发抖,如饕餮吞吃一样吓人。船只剧烈地颠簸着。
郇保半跪在机子旁边,努力监听着它的运转情况,浑身早已浇透了。这样的风,这样的雨,在船面上什么雨具都失去了作用。但他顾不得了,纹丝不动地跪在水里,侧耳倾听。他明白,眼下的情况,机子就是一切!大雨瀑布一般浇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在收缩,在发抖,但他咬牙坚持着,什么风声、雨声、涛声,似乎全都不存在了,只有那隐现的“突突”的机声,那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噫!刚才好像有一声尖叫,如游丝一样飘来?郇保刷地站起身,面前仍是暴风骤雨,他借助一道闪电,在船上环视了半圈,忽然肌肉紧绷起来。他连忙大声喊叫:“晚月——!晚月——!”回答他的仍是嘈杂喧闹的风雨。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回手关上柴油机的油门,借助一股风力,向船舷蹿去。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郇保终于看清了,在船的右后方十几米处,晚月正在湖水里挣扎,满头黑发散开来,罩住了她的整个头脸。
郇保顾不得和王馗打招呼,纵身跃进湖里,扬臂击水,以最快的速度向她游去……
晚月是在接近船后舱的一刹那,失手被风卷进湖里的。等她一声惊叫,已经沉入水底。好在晚月会游泳,很快又钻出来,可是船已离开十几步远了。她心头一阵慌乱,一面拼命喊叫,一面竭力追赶,散开的长发、密集的斜雨挡住了她的视线,晚月猝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一个巨浪打来,头一蒙就失去了知觉。
等郇保托着她爬上船时,晚月才清醒过来。这时,老王馗发现机器不响了,也知道出事了,正摸黑朝船舷边爬过来,一边凄哀地叫着他俩的名字。郇保和晚月在他心头上,占着同等的分量呀!
晚月的腿抽了筋,动也不能动,郇保又重新把她抱起来,慢慢向后舱挪动。晚月湿透的衣服贴住了身子,郇保像抱着一个裸体。手上、胸前,处处都能感到那些柔软、凸起的部分。他既不能松手,又不敢抱得太紧。可是晚月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像个寻奶吃的孩子,拼命朝他怀里钻。郇保心头一热,顿时升起一股圣洁的长兄般的感情……
十一
当天后半夜,他们的船停靠湖边,真是人困马乏,三个人一倒头便睡去了。
快天亮时,老王馗激灵醒来。他伸头向外看了看,风雨已渐渐小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放晴。郇保和晚月住的前后舱,没有一点动静,大概他们还没有醒来。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他们也够累了。王馗想了想,不忍心去叫,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他正要再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头疼,脑袋瓜像开裂了一样。他伸手摸摸,滚烫。肯定是受凉感冒了,心里一阵烦恼,边往下躺,边悻悻地骂起来:“龟孙天气!”
晚月其实已经醒来了。昨晚一场惊吓,夜里老做噩梦,惊醒了几次。最后一次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此刻,她躺在被窝里,细细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禁不住暗自脸红。幸亏是在夜间,如果是大白天,让郇保从水里捞上来,一直抱着送进船舱,脸靠着脸,胸贴着胸,真能把人羞死!郇保坚实而宽厚的胸脯,自己曾多少次想用头在上面撞几下!不想却在昨天意外地实现了。那胸脯真厚实呀,靠在那里,有一种令人毫不怀疑的安全感,就像靠着一堵山壁!
“哞——!”
肯定是哪里决口了,咆哮的洪水,发出低浑而雄壮的老牛般的叫声,船上的人都惊得爬了起来。郇保一边扣衣服,一边指指左前方:“那里!”远处,一段大堤上,正有数不清的人在飞一般地来回奔忙。汹涌的水声和人的喧叫声直传进来,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他们爱莫能助,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昨夜降雨量足有三四百毫米,湖面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堤岸上的一排柳树,都淹没了半个身子。
不远处的运河口,水浪翻滚,奔腾咆哮,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晚月看了,心里直打哆嗦。这样的水势,如果是帆船,肯定不能航行了,机船怎么样呢?王馗也没有把握。但看样子,要等水势退下去,起码得有两天两夜的工夫。可家里急着用药,怎么能等呢?
王馗探询地问郇保:“开船行不行?”
郇保把握了一下水势,再看看自己这部才装上半年的新机子,一咬牙:“开船!”
在这种情况下,郇保倒成了主心骨。晚月是毫无主张了。她自愧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赶紧回后舱做饭。
从湖里朝运河口闯,是逆水行船,舵很难掌,要用很大力气。郇保担心王馗叔力气不济,开起机来,就任它运转,自己来到舵位上,叫王馗让开,他一人掌舵。王馗站在一旁,观察着前面的水头。果然费劲!水流有巨大的冲击力,是一条凶恶的水龙,把船头撞得左右摇摆。船身跳跃着劈浪前进,郇保双臂像焊在上面,死死地把牢了。一米,两米,三米……船艰难地行进着,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拼搏,终于前进了十多里,运河口抛在身后了。这里虽然仍是逆水,但已平缓了许多。
三人吃过早饭,又继续开船。离家还有三百多里水路,他们一点儿也不敢耽误。现在,仍是王馗掌舵。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发着高烧,几天没有睡好,原来发红的眼睛,这时几乎像两只溃烂的桃子,只有中间发出的两点亮光,才证明他是一个活物。
王馗的船像一匹千里驰骋的烈马,一路闯险滩,过桥闸,昼夜疾进,只有机子需要休息时,他们才休息一下。直至第二天行到微山湖,眼看艰险的地方都安全通过时,他们才都松了一口气。这时,王馗已经力不能支,处在半昏迷状态了。
出了微山湖,船直扑西南方向,航行在他们熟悉的白云河。此去离家已经很近了。晚月看爹病成这样子,又没药吃,急得光想哭。她想了想,让爹去睡一会儿,自己替他掌舵。王馗只好同意了。
现在他们才知道,昨天这里也下了雨,看来也不小。白云河水又涨上去了,但桥孔还勉强可以通行。郇保把机子油门加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前进着。他此时急的是王馗叔的病,想尽快赶回去治疗。老人家已经高烧几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再拖下去会有危险的。
门里出身,不会通三分。经过近一年的船上生活,晚月已学会了掌舵。但这么正儿八经地驾船,毕竟还是第一次。她全神贯注,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晚上八点多钟,前面还有最后一座三孔大桥。过了桥,再有半小时,就可以到白云河码头了。她心里分外激动。她想起过去看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那时,对作品感受不深,现在似乎一下子都理解了。当然,此一时,彼一时,结局是截然不同的。在人和大自然的搏斗中,那位老人从海上拖回来的是一副鱼骨,而我们却完整无损地拖回了农药,我们胜利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郇保大喝一声:“当心!”晚月猛抬头,船已到三孔桥边。大桥上没有灯光,黑乎乎的,像峭壁一样兀立着。因为水位升高,桥孔变小了,照直开过去,也只能勉强不碰桥墩。晚月吓出一身冷汗,急忙矫正舵位,光线太暗,却又偏到另一边去了。郇保减缓了船速,又赶紧熄了火。但巨大的惯性仍在起着作用,船只无可挽回地一直往前冲去,六米、四米、三米……一米………万分危急!晚月越慌越是对不准桥孔,眼看就要撞到桥墩上!她惊得大呼起来:“啊呀——!”
郇保转身抱起铁锚,“啦啦”抖进河里,随即又向船头扑去!……这是个紧急时刻!如果船被撞碎,不仅费尽千辛万苦运来的农药要付诸东流,全县十七万亩棉田无法抢救,而且整条河道、整个湖面都将被污染,无数的鱼虾,甚至人畜都会因此而中毒、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郇保头皮发麻,两腿在哆嗦。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一边向前冲,一边寻找船靠,可是船靠不知哪儿去了!——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个壮烈的念头冒出来:跳到船前去,用身体挡住桥墩!
郇保正要飞身往船前纵跃的当儿,老王馗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身后。他已经醒了多时,正在船舱里闭目养神,一听晚月惊叫,知道要出事,才赶紧蹿出来的。他一见此情,知道所有的措施都失去了作用,大吼一声,飞起一脚把郇保踢到一旁,一个纵身跳了下去。——一声惨叫!船身震荡了一下,船上的药瓶子发出一阵“砰砰”的碰撞声,接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飘出来……
当天夜晚,船到白云河码头。第二天一早,农药没有入库,就发放到各公社去了。全部农药,除了碰碎了十来瓶,其余的都保住了。
老王馗被送进医院抢救,县长萧柱亲自守在那里。他肚子以下,全被撞坏了,半身粉碎性骨折。虽然用尽一切法子,终因失血过多,第三天还是去世了!
船上只剩下郇保和晚月两个人了。郇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一直抽泣不止。
晚月倒是出奇地平静。她整整沉默了三天!谁知她想了些什么呢?
王馗临死前留下两条遗嘱。一是让晚月把几年的银行存折整理一下,把公家的贷款还上,把郇保两年半的工钱付清。弥留之际,他还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去……考大学吧,爹……同意……了。”泪眼矇眬中,晚月看得出爹是真心同意了。
公家的贷款,晚月在丧事后没几天,就交还了。郇保的工钱,却到底没有给他。
她决定不考大学了。
直到考期过去之后,王陵才接到晚月的一封信。他痛心地回了一封很长的信,责怪晚月头脑发热,感情用事。末一句,用了三个惊叹号。
“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晚月会不会后悔呢?暂时还不好说。反正一个星期后,他们的船又开航了。
还是那条船,只是少了王馗,还少了那面小红旗。七天祭坟时,晚月和郇保把它烧了。
还是这条河,已经不再寂静。两岸夹堤上,万木萧萧;河面波涛中,百舸争流。
啊,古老而又年轻的白云河哟!……
1984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