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回头看看,他仍在那里盯住我,样子愣愣的。糟了!说不定那一笑,不自觉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儿来。我心慌地低下头——这胸脯也不对,尽管我在乳罩外面又勒了一条绸带,都有些疼了,还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么装扮,也不管性格怎么野,总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这是天性。还好,他好像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这些天是够苦的。饿了就烧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讨点水喝,我不怕护林老人们看出我是个姑娘,反正一天换一个地方。有时渴得狠了,就捧几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体结实,水也干净,没有生病。当年那个土匪穴居古墓,出入于沙丘之中,连这种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坚持住在林子里,为的是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苦头。当然,这并没有绝对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里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够的警惕,还是离男人远一点好。不过,也不能太远。我选择露宿的地点,大多离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着他们,还依靠他们。万一有事,总还有点指望。
现在,我就躺在这样一个地方。北边杂木林的小木屋里,依然透着明亮的、柔和的光。那里的人是陌生的,那灯光却叫人感到亲切、温馨。
这一刻,我脑子里静极了,完全摆脱了那种职业性的没完没了的思考,一点事情的颗粒也没有,似乎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脑海里只是朦朦胧胧一团清雾。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时期,那是一个空空荡荡、渺渺茫茫的世界……怎么,好像有什么念头闯进脑海,企图使我的思想明晰起来。我轻轻挥挥手,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盖住脸,于是,一切又归于迷茫。
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懒得想,我倦慵慵地躺着,渐渐失去了思想,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0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办什么事情,忽然听到背后有“呱呱”的叫声。我扭转头,是一只鸭子,正一摇一摆地走来,车辆行人都给它让路。我有点奇怪,鸭子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于是扭转头继续赶路。可是没走几步,那只鸭子追上来了,“呱呱”地大叫着,呷住了我的裤管,使劲往后拉,居然使我不能迈步。讨厌!猛地一伸腿,想把鸭子踢开。“呱呱呱!……”一阵急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微微睁开眼,依然睡在林子里,并没有在大街上。那么,刚才只是幻觉。我正想重新闭上眼,忽然觉得鞋子被什么咬住了,正使劲往外拖,还有一种轻轻的鸣叫声,是一条狗!但我并没有感到脚上疼痛,那畜生似乎只是为了弄醒我。
我激灵地睁大眼,正要翻身跃起,忽又意识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这么匆忙行动是要吃亏的!我努力控制住紧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地左右瞄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光穿过杂木林的梢头,把这一片林间空地整个儿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卖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细长的人。他就站在我东边,约有两三步远,正低头注视着我,偶尔向左右环顾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样子。月光从他背后照来,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脸,使我能够比较从容地观察他。因为背光,他的脸也不容易看清。但从那身材上可以断定,此人至多不过三十几岁,也许只有二十多岁。反正不是白胡子老头,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就是说,我已经处在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控制之中了。
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激动得厉害。来之前,我曾经幻想经历一次凶险和搏斗。当年那个土匪不就常有拼杀搏斗吗?自己真能体验一次倒有趣。但我又从心里害怕,希望那样的险境不要出现,因为结果是毫无把握的。现在凶险真的来了,心情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胆怯没有用处,那么,就只有拼一场了!一旦下了决心,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拼吧,拼就拼了!阿Q教导我们:妈妈的!
那条狗仍在“呜呜”地叫着,一扑一扑地跳跃着咬我的鞋子。我把脚腕放松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来。它发出一声欢叫,又去咬另一只鞋,小东西,它在开我的玩笑!身边的那个人一会儿看看狗,一会儿看看我,似乎在猜测,这人咋睡得这样死?……这是个什么人呢?偶然经过的夜行人?歹徒?还是北面杂木林那个小木屋的主人?看来,很可能是后者。这条狗不也像鸭子一样叫唤吗?很像傍晚听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干什么?黄昏那阵,他是不是在暗中发现了我?或者,已经看出我是个姑娘,故意藏起来,以便稳住我呢?看来是。这么说,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会到这时才露面?狡猾的家伙!管他呢,反正不能让他捉住!看样子,他仍在犹豫,并没有马上扑过来的意思,我还有一点时间。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采取步骤。我很快就盘算好了。他在我东面,我应当猛地往西打个滚,滚到沙丘底下。在滚动的同时,一手抓住右边的小口径步枪,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这三个动作要在一秒钟之内完成。假使他在这时扑过来,就先给他一刀子,再赢得一秒的时间就够了。这时,我可以滚到四五步远的地方,翻身跃起,把枪端起来。子弹是上了膛的。他只要敢动一动,我就朝他腿上开一枪。我不能打死他。我还没有打死过人。起码现在,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还谈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继续向我扑来,以为我是个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负,就不能客气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掌握着主动,只要能赢得两个一秒。而这是没问题的。我已看清楚,他手里没什么东西(真是个自信的男人)!我却有一长一短两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脏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一级战备。我已由最初的惊慌、害怕,转而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了。那是厮杀前的冲动!也许,只是一种孩子样的行将冒险时的喜悦。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只是心里有点紧张。
我一秒钟也不敢停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说不定他随时会扑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里站着,只是身子有点前倾。好!他转过脸去了,正向那条狗挥手,示意它停下来。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热血沸腾,突然一个翻身,准确地抓住了小口径步枪,同时间,匕首也从腰间抽了出来,第一轮动作完成了!他并没有扑上来。我又一个翻滚,滚到沙丘底下,然后腾地跃起来,用枪一指,猛然一声变了嗓子的断喝:“不许动!”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时,几年的民兵没有白当。四五步远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扑跃的姿势,而是没有反应过来的那种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脚,捂住头发出一声恐怖的锐叫:“啊——呀——!”那是一声怎样的叫哟,把我也吓坏了!随着那一声叫,我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活见鬼,怎么像个女人!我退后一步,抖抖枪又一声喝问:“你、你是谁?……谁!”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也走了调。
“我……我……你别,别,别开枪。我是……哎!黑小子,回来!”
谁是黑小子,是说我?——噢,是那条小黑狗。它见我威胁主人,正要向我扑来。听到主人呵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们两人中间。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涂了。
月光下,两个人,一条狗,在七步之内,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岗底下,端着枪指住上边,像个行刑的刽子手,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那人居高临下,站在沙岗半坎上,像个要被枪决的犯人。月光还是那般皎洁,流水一样泛动着粼粼的清辉,显出她颀长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现在,我完全看清了,这是个女人!看体态,听声音,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吓坏了。两肩抖抖地颤动,双手护在胸前,膝盖摇晃着,眼看要瘫倒地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人被吓成这模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立刻可怜起她来了。于是放下枪,好奇地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枪,声音也不那么恶声恶气了,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急促地解释说:“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边。”她侧身一指北面的杂木林,那里依旧亮着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的,没想到……有人在这里睡着。我以为……是过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点……害怕……真对不起。大哥,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当成男人了。
“你屋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没有人。就我自己。”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后来……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噢——是这样。我一时找不到话说。她以为我不信,又补充道:“不骗你,就我一个人,还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们中间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个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听懂了在说它,“吱吱”地叫了几声,跑到主人身边去了,在她腿裆下钻来钻去,撒娇。我默默地看着,有点走神,只觉心头荡漾着一股温情。
“大哥,你……你……”她想说什么,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头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顿然感到身上软得厉害。这是高度紧张之后的精神疲劳。我紧绷的心完全松弛下来了。失去了一次搏斗的机会,我并没有感到扫兴。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个歹徒拼斗,毕竟不是好耍的。现在我才发现,我从心底是并不希望有什么凶险出现,而且对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样的生活,深深地后怕起来。当初那个土匪却在比这险恶得多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哪,不得了!现在可以说,我知道怎么把握和描写他当时的心理了。甚至也为他解放后为什么那么虔诚地赎罪,那么害怕孤独,找到了思想依据。真的,我体验了那种完全陌生的感情:一个人长期独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仅要活着,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仅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离开人类已经很久了。只是被事业心支撑着,才咬牙坚持下来。
面前这个女人的出现,使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也打乱了我的思想。本来,我可以再坚持两天的。现在,我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我那么渴望温情。我真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他——我的那位老实而痴情的傻瓜!如果这时他在面前,我一定会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上几口,说不定还要躺在他怀里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这么想着,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我没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时候。
04
沙岗半坎上站着的那个女人,一直呆呆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样子还是有点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这个“小伙子”面前,她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顾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个床铺——哪怕简陋的床铺也好——睡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我想立即恢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试探着问:“大嫂,我想……去你那里借个宿,行吗?”
“啊——行!行、行。咱们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喽。”她只有片刻的慌乱,立即就爽快地答应了。好像,她站立那么久,盼望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