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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林楠子 (8)

此时,故道里天高地阔,空荡寂寥。耳闻飒飒秋风,眼观黄沙枯草,使人蓦然生愁。陈咤风带着五十名徒弟,等待朱偈到来,显得神不守舍。忽然天空一阵雁鸣,抬头望去,只见一群大雁排成人阵,正从北向南飞去。陈咤风凝目远望,面色沉重,自思道:鸿雁尚能一呼百应,可叹中国狼烟四起,人心离乱,洋人侵侮,何时是了!又想,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今日和朱偈一战,或胜或负,到底有多大意思呢?唉,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为争一口气,这算怎么的!

陈咤风正独自感叹,忽听有人叫:“来了!”忙看去,只见朱家村方向奔来两人两马,不一会儿到了面前。陈咤风一看,却是憨娃和另一个庄客。

陈咤风正在猜想朱偈为何不来赴约,那庄客已翻身下马,上前递过一封书信,说道:“朱寨主有信在此。”

陈咤风不解其意,看憨娃面色却是凶凶的,忙接过信抽出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陈寨主容禀:

当今朝廷腐败,媚外欺内,置民于水火而不顾。洋人侵侮,灭我华夏,杀掠之凶残与野兽无异!今又有洋人武术团“万国会”在故道下游立擂,凶焰万丈,俨然不可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昔有陆放翁云,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你我同是炎黄子孙,平日空受万人之仰,值此灭国亡种之际,岂能袖手旁观。国耻不雪,羞于人世!我已决意前去打擂,犬子大宝任凭发落。国破于此,何惜家败!拳拳之心,唯有天知!

朱偈急就

这洋人立擂一事,前些日子虽有所闻,因陈咤风向来不问国事,因此没往心上放。但此刻,他手捧信纸,相形之下,却不由得惭愧万分!陈咤风一连读了三遍,只觉信中字字如惊雷闪电,浩然正气逼面而来。那脸色由黑变红,由红变白,一时心灵震颤,虚汗如淋。他反躬自问,心中似翻江倒海:“陈咤风呀,陈咤风!多年来,你妄自尊大,尽和人计较寻闹,可人家忧国忧民,胸如阔海,一让再让。如今,你又把人家孩子捉来,算什么英雄好汉!堂堂身躯,鸡肠猴肚,碌碌半生,于民何益?呀呀——呸!”陈咤风摇首自责,越想越羞,越想越悔,不由泪如雨下。

周围的人看他这副形态,都吃了一惊,不知这个素来铁石心肠的人,何以会动此大情。连憨娃也看呆了。

正在这时,只见陈咤风一跺脚,从腰间噌地拔出一把匕首,直向大宝大踏步走去。人们又是一惊,憨娃刷地从背上抽出大刀,蹿上去就要动手,小风也以为爹爹要杀大宝,伸手拦住,立眉问道:“你要怎样?”

陈咤风像喝醉了酒似的,指着大宝说:“把绳索割断,将他放了!”

小风一愣神,心中明白了大半,一定是朱伯伯那封信起了作用,急忙拔剑给大宝割断绳索。刚抬头,却见阎五陡然变色伸手向腰间一摸,扬手向大宝打来一物。小风惊呼一声:“不好!”

你道怎样?原来,阎五一直在旁边静观陈咤风脸色,渐觉不妙,后见他拔出匕首直奔大宝,心中又是一喜!若杀了朱偈的儿子,朱陈两家这仇就结大了!可是突然又听陈咤风让把大宝放了。小风三下两下,已割断绳索,眼看那娃娃获释,显然是朱陈和好的预兆,顿时心慌意乱,知道自己末日到了。他恶血上涌,自知难以脱身,这才取出毒药镖对准大宝扬手打来。看他的那两个人只注意这边,竟没有看见阎五动作。

阎五此举,不意恰巧被小风发觉,她惊呼一声,左手猛推大宝,右手举剑,只听当啷一声,毒镖落地。陈咤风闻声早已转身。没等阎五打出第二支毒镖,早扬手把匕首甩出去,飞刀如电,正中阎五咽喉。阎五绝叫一声,翻身栽倒,手中毒镖掉落地上。憨娃蹿上去,一刀削去半个脑袋,霎时血如喷花,溅了一地。

陈咤风上前把那支镖拾起来,细细一看,和十几年前那天晚上门外飞来的黑镖一模一样,这才知道当年果然是朱偈救了他性命,全是阎五这小子暗下毒手,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扬手一家伙,又把毒镖打在阎五的烂头上。这才反身抱住大宝,满眼泪花说道:“孩子,我对不起你们父子啊!”说罢,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来。

这时,憨娃紧提的一颗心才完全放下来。他见陈咤风悲切,也觉动情,于是上前拉住陈咤风说:“陈寨主,事已过去,别难过了。朱陈和好,我姐夫盼了多少年啊!”说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陈小风、朱大宝且悲且喜,在一旁说着话儿。陈咤风的徒弟们也自然庆幸两家和好。一时,黄河滩里双方亲如故人,尽是感慨懊悔的话。

这时,陈咤风抹一把泪水,扬起卷眉,抓住憨娃问道:“朱大哥走了多久啦?”

“估计已在百里之外。”

陈咤风一捋袖口,向手下人吩咐道:“朱大哥打洋鬼子擂台去了,都回去备马,还在这里聚齐,咱随后追去,莫让朱大哥吃了亏!”

众人呐喊一声,都赶紧回村去了。憨娃也让随来的庄客回村报信,这时,小风、大宝也嚷着要去,陈咤风一跺脚:“好!孩子们,也让你们见见世面!”小风、大宝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时间不长,朱家村和陈家村的人闻讯来了许多,先前回去的人也陆续到齐。大家都争着要去。陈咤风、憨娃各挑选了三十多个武艺精良的后生,合并一处共有六十多人,一同翻身上马。陈咤风暴喝一声“起!”霎时间,六十多匹战马引颈长嘶,纵开铁蹄,平地刮起一阵狂风,一直卷向黄河故道下游。

古榆镇是黄河故道下游一个有名的镇子,依傍河势而建,坐落在北岸一个拐弯处。东西南北形成一个十字路。街面上青石铺地,两旁店铺林立,酒店、客栈、茶社、书场、作坊、刻字间,应有尽有。平时就十分繁华,是这一带的经济文化中心。

自从洋人在此立擂以来,这里每天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把个数百年的古镇搅得沸沸扬扬。一座洋人擂台,到底牵动了多少中国人的心呀!

在这些天里,远近几十里的庄稼人无心种地,生意人无心做买卖,私塾先生无心办学,连地主老财们也无心收租,常常是天不明就跑到古榆镇来,观看打擂,为中国人呐喊助威。更有那闻风而来的各路英雄豪杰,汇集古镇,为中国人争口气来了。在这里,武林各派已经没有门户之见,万国会成了众矢之的。

可惜,“万国会”立擂已有一十六天,中国人几乎每天都有人奋起应战,却始终没能打下来,好不叫人焦虑!后生们气得撸胳膊挽袖,要掀翻擂台;老人们急得拂须长叹:偌大一个中国,莫非真的没人打下擂来吗?

第十六天的傍晚,四方百姓再一次失望而归。古榆镇的人们仍在聚首议论,大街小巷,茶社书场,到处是人。暗淡的灯光下,一簇簇、一团团的人们情绪激昂,愤懑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不一时,明月高悬,光淡如水,在石街拐角口那棵古榆下,两个江湖艺人正在慷慨悲歌。围看的人密不透风。

这艺人是父女俩,老人年过六十,女儿仅有十六七岁。那女子哀丝豪竹,长歌裂石,一曲刚罢,满场唏嘘。这时女儿又怀抱琵琶,为父伴奏。那老人颤巍巍,手揽苍穹,唱出一首《元会曲》,这词是南宋民间抗战名流陈亮所作。老艺人唱起来,虽然不免声音悲怆,却更有雄壮豪迈之感,使人听了热血沸腾。

……

尧之都,

舜之壤,

禹之封,

于中应有,

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

千古英灵安在,

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

赫日自当中。

一圈人正在凝神细听,突然从西街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蹄敲击着青石路面,声声嗒嗒,震人心鼓。人们稍微一怔,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晚来人,不知又是何方打擂的英雄?

这么一想,人群一下子散了,簇拥着一齐往西街迎去。几个后生娃几步蹿到前头。走不多远,只见月光下六七个紧身打扮的行远人,正跳下马来,打探客栈。

后生娃们迎上去忙问:“是打擂的吧?”

“对!”

“好!我送你们去。”几个人异口同声,立刻头前带路,往客栈去了。其余的人滞在街面上,情绪亢奋,又开锅似的议论起来。多少个晚上,人们都是这样怀着悲愤,怀着希望,迎接自己的英雄豪杰!

这一干人马正是朱偈、周庆山等人。他们清晨上路,中间只停下吃了点东西,一路马不停蹄,近三百里路,当夜二更刚过,就赶到了古榆镇。

当下,他们被领进街心一家字号叫“归来”的客栈里。这“归来”二字取名于宾至如归,是古榆镇第一家大客栈。店主人忙出来迎接,差人打点住所后,喂上马,又给朱偈等人安排了一桌上等酒饭。

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翁,白须潇洒,仪态不俗,饭间不离左右,亲如一家人。酒饭刚罢,周庆山要他算钱,不想老者离席拱手道:“壮士不知,老汉有言相告,自洋人在此立擂,镇上各家生意店面有约在先,凡是四方打擂的英雄到古榆镇食宿,店家分文不取。只要能给中国人争下这口气,钱财和粪土何异!”

朱偈、周庆山等人听了,心头一热,不禁肃然起敬。朱偈忙起身抱拳谢道:“老伯,难得你们一片赤诚之心,中国民气如此,何虑亡国灭种!”

当下双方又热乎了一阵,朱偈等人奔波了一天,鞍马劳顿,便早早安歇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洋人立擂第十七天。朱偈、周庆山等人在擂台前看了一天,并没有伸手。

第三天便是擂期最后一天了。朱偈心中暗想,那格林带“万国会”来中国报仇,是专门寻我和净空师父的。如今擂期将尽,不见净空师父出面,他难道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若在世上,听说这事早该闻风而至了。他屈指算了算,师父若活到现在,应该是七十八岁了。继而又想,这次如能在擂台下见到老人家,绝不能再放他走了。朱偈想罢师父,又想儿子大宝和内弟憨娃,猜想他们至今未来,已是凶多吉少,心下好生烦恼。想到若不是“万国会”在此立擂,哪能父子不相顾,陷儿子于绝境呢!于是万般仇恨又转向万国会。

朱偈等人清晨起床,早早吃了饭,扎束停当,便一齐向擂台走去。

擂台设在古榆镇南面一箭之遥的黄河滩里。老远就见那里已聚了成千上万的人,四方百姓仍源源不绝向擂台拥去。看光景,今天观看打擂台的比哪一天都多。

人层中间,一座一丈二尺高的擂台拔地而起,台口向北,约有四丈八尺宽,直对着古榆镇南街口。擂台纵深也有四丈八尺,中间几扇屏风隔成内外场,两侧各有小门,吊着红布黑沿帘子。那屏风前,放一排刀枪架,上面枪、刀、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刃,样样俱全。台上有一丈六尺高的顶棚,前边拉一道红绸布沿,两边垂两个五色绣球。最刺眼的是顶棚两边插着数面外国旗,风展旗角,猎猎有声。中国人看了,真叫心如火燎,不是滋味。

更叫人气愤的是擂台左边百十步远,安下一座军营,里面驻着近两千名清兵,是专门保护“万国会”的。“万国会”打着交流技艺的招牌来中原立擂,按说不过在擂台上比个高下,点到为止,以武会友,不能伤人性命。但这些洋人武师其实是来中国寻衅的,仗着八国联军的威势和清兵的保护,更是有恃无恐,凶残无比。中国打擂武师只要败在他们手下,从不轻易放过,跳下擂台稍慢一点,非死即伤。这和中国武林“英雄不打倒地汉”的传统道德差之千里。但清兵统领早接清廷严谕,绝对不能干涉,清兵手中的枪炮只是对付中国人的。故此,中国百姓既恨洋人武师歹毒,更恨清兵媚外无耻。

朱偈等一伙人挤进人群,在台前静候。又过了约一顿饭时,只听一连八声炮响,震天动地,这是开擂的信号。随后见“万国会”十八名武术师,排成一字长队,从后边东侧门出来。打头的那个十分魁梧剽悍,大约就是格林了。他们在台前亮个相,又从西侧门鱼贯而入。

台下的几万百姓眼睛灼灼地直盯着台上,恨不能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朱偈、周庆山等人看得明白,万国会的武师几乎个个虎背熊腰,身高摸手,四肢和胸前肌肉像铁疙瘩似的隆起,里面似乎蕴藏着千斤之力。朱偈暗暗称奇,心想,这些洋人力大如牛,真不可小视了。

等洋人依次入了后台,又是一通皮鼓震响,从后边单走出一个胖大的洋人,蓝眼睛,鬈头发,一只粗红的鼻子耸出好长,看样子像个俄国佬。只见他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笨拙地向台下打了一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摇摇大拇指头,向下面挑逗似的一笑,然后从台边拉把椅子坐下,那副假充斯文而又傲慢的样子,着实令人恶心。

这时,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走到前台,向台下大叫道:“今天是友人立擂最后一天,愿打擂的赶快上台。这位值擂的是俄国武师……”翻译官话没说完,底下早有人骂起来:“败类,洋奴才!……”

朱偈心头一阵火起,只觉热血直往上冲,正要上台,猛听后边有人叫道:“请各位闪个空!”

朱偈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往前挤,后边跟着几个后生苦苦哀求:“师父,你大病初愈,怎么能打擂?还是俺兄弟们上去吧!”老者并不理会,往后一甩手,直到擂台下左前角彩棚里标名挂号,然后纵身上了擂台。台下百姓一见有人打擂,立刻欢呼鼓噪起来。

朱偈看这位苍头老人,虽说面有病色,却也步履矫健,双手拉开架势,立刻如龙争虎斗,各不相让。台下数万人像被提着耳朵,一齐踮脚张目,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