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放松下来,还是在车就要开进槐城的时候,其实那时也不是放松,而是随着目的地的临近,随着许妹娜那张已经有了一些少妇气息的小脸在眼前的出现,鼓噪在心底的东西一点点化成湿漉漉的雾气在心头弥漫。
日光在槐城汽车站上投下一块块阴影,清晰地划出了楼房的边界,一个个散乱的小厅子的边界,就像嘈杂喧闹的声音把车站上空弄得七零八碎一样。这是城市的日光,城市的空间,城市的日光是一块一块的,有着处处可见的边界,城市根本就没有空间,它的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声音。也许,是突然到来的一切让我有所不适,下车之后,站在车站广场,弥漫在心底的雾气再也找不到了,只剩下慌恐在探头探脑。
我四处张望,一只刚刚拱出地皮的蝗虫一样探头探脑,之后朝一条有着拥挤车辆的大路走去。大路的对面,是一个圆形广场,那里有更多的楼和更多的车。城市的世界是阔大的,但它的阔大是有边的,出了这个边还有那个边,是有边的无边;不像乡村,是无边的有边,站在哪里都能看到地平线的边界。因为慌恐,我没有打听去中山区的车,而是打听去汪角区的车,黑牡丹就住在汪角区。可见一个乡巴姥的气量究竟有多大。
在有边的世界里撞来撞去,我像一个没有任何智商的傻子,我总是因为坐错车与黑牡丹的住处擦肩而过,到真正找到汪角区民生街68号,我已经被饥饿和恐慌折磨得没了半点力气。
民生街68号,居然是一个小饭店儿,门脸上写着“歇马山庄饭店”。黑牡丹在城里开饭店,他的父亲从没跟我说过,进城的民工也从没跟我说过。黑牡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吉宽你是不是得病了。”
也许,我的脸色太不成样子,也许,在黑牡丹的意识里,我这么一个懒人,如果不是得了癌症或什么不治之症,是不能爬到城市这棵树上的。我愣愣地看着她,都近五十岁的人了,腰身还是那么好看,该细的地方细,该粗的地方,鼓胀胀的就像装了发面馒头。虽然是她让我身体觉醒,可是在歇马山庄男人轮番到小买店磨蹭的时候,我从没向她靠近一步!因为在那一对暄腾腾的馒头上面,还有一双勾魂的眼睛,而这勾魂的眼睛从不属于哪一个男人,我讨厌这一点,让所有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我不高兴,尽管即使她专注于一人也轮不到我。可是那天,和她勾魂的目光相对,心底的某种东西迅速被融化,这当然不是说她勾了我的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又和歇马山庄四个字联系起来,恐慌的冰块一下子就被融化。
我说:“没,没病,我想在你这落个脚。”
黑牡丹的热情一如既往,她的热情是天生的,就像她勾魂的目光是天生的,偏偏歇马山庄的女人们对此不买账,认为她勾魂的热情是一股势不可挡的祸水。奔着人们普遍认为的祸水而来,黑牡丹自然深受感动,要知道,我的大哥大嫂就住在这个城市。
进城的第一个夜晚,我并没感到多么孤独,我的身边,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牡丹,而我的心里,又有一个亲切得不能再亲切的许妹娜。住下来我才知道,这两个都因为不愿吃一棵树上叶子来到城里的女人,原来就在一个饭店,许妹娜就是在这个饭店遇到小老板的,黑牡丹还是他们俩的媒人。这意味着,要想找到许妹娜,黑牡丹是一个最知情的人。这比“中山区”这个说法要确切一百倍,这实在让我喜出望外。
黑牡丹当我说出这些,是在一个洒满香气的屋子里。这里,与外面大厅的感觉是一样的,布置得很洋气,只不过大厅里的洋是硬朗的洋,墙上挂着带框的山水画,屋顶是那种金属灯罩。而里屋的洋是柔软的洋,有一种女人的味道。一张床的床头上,放着她年轻时的彩照,而彩照对面是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视,还有一个长长的挂衣裳的架子,有一盆我说不上名字的鲜花。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和彩照中的她没什么两样,白白的牙齿花蕊似的盛开在幽黑的脸庞上,灯光下扑朔迷离。透露自己是许妹娜的媒人,都因为我说出了真话,我说:“许妹娜是我的人,她在回家办嫁妆时跟我好上了。”我说出真话,都因为她那让你躲不得藏不得的目光,因为她在先一句跟一句地追问:“和小老板儿对缝儿?我怎么看着不像?”当然,我说出真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房间里四处溢漫的女人气味。那天晚上,在她那散发着闹洋洋女人气味的屋子里,早已消失在车站上的那股湿漉漉的东西不知怎么就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听我说出真话,黑牡丹没有丝毫惊讶,也根本不问事情发生的经过,一双勾魂的眼热辣辣盯着我,一瞬间又笑成了月牙。那样子仿佛即使我不说,她也能看出事情的真相,或者,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惊讶反而让我惊讶,我惊讶她为什么不惊讶,她是媒人,我把她成全的一桩婚事破坏了呀,问题是,她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三十多岁找不到女人的懒汉。
很快,黑牡丹就收回笑,板起了脸说:“小子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小低个头坐在我家门槛外我就看出来了,看上去老实巴交,一肚花花肠子,不过……我可告诉你,许妹娜能嫁一个小老板,绝不是件简单事儿,咱歇马山庄女子有这一步不容易,你可不能让我垒了墙再拆。”
被黑牡丹看破了机关,我有些紧张,不过此时我已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央求道:“不会的,我就是想看看她,没有别的。”
不喜欢长期啃一棵树上叶子的虫子,看到有虫子偷吃别个树上的叶子就本能的兴奋。在我的央求下,黑牡丹不但同意了,还答应说:“李国平白天不在家,想去我送你去。”
后来我知道,歇马山庄人们之所以不知道黑牡丹开饭店,是她坚决不让出来的人回去说,她不愿意她的老毛病传回村里。这是她跟知情人最重要的约定。在睡觉之前,她跟我说:“告诉你小子,我帮你,回去可别乱说,你三哥你四哥就没乱说,许妹娜也没乱说。”
她的意思是,要想合作成功,就得为她保密。可是我不明白,就算许妹娜跟她有合作,她在她这里打工,就算小老板和她有合作,他让她做媒娶了许妹娜,那我的三哥四哥跟她有什么合作呢。而她跟我,这又算做什么样的合作呢。
中山区和汪角区正好是两极,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这就像歇马镇管辖之内的两个村落,不同的是在这两个村落之间,还有着许多别的村落,而在那别的村落与村落之间没有暄软的土地,有的只是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绕来绕去的各种车道。领一个乡巴姥在一个又一个公共汽车上绕着,黑牡丹一路没跟我说一句话。她进城四年,对槐城已经相当熟悉,这从她上下车的熟练就可以看出,可是她没有像一般先进城的乡下人那样向我作任何介绍,一路上,除了拿出包里的BP机看了看,一直沉默。有一会儿,我俩坐在对面,她甚至都不看我,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好像她要是看了我,引起了我的注意,就会分散我或打扰我,这实在太合我的意了。要知道,此时此刻,除了见许妹娜,我不会对任何外在的东西感兴趣!
在一片海水前边,在一座镶着土黄砖面的楼群里,黑牡丹指给我说:“呐,就是那栋楼,13号,3楼东边那户,告诉你,强扭的瓜不甜,还有,时间不能太长。”说罢,就转身离去。
15
那是一扇白色的窗户,里边挂着粉色窗帘,窗帘上,绣着一些枝枝蔓蔓的花。我在楼下看了好久,因为我打不开楼道里的门。我打不开楼道的门,那窗帘上的枝蔓就一针针绣进我的心里,把我的心绣成一团乱麻。黑牡丹的最大失误,是没有教我如何开门,她以为我这个虫子向另一棵树上爬,会像她那样没有任何障碍。我在楼下来回转着,希望有什么人从楼道里出来。这个混蛋的城市,人不住的地方,大街、广场,人山人海,一进了人住的地方,就看不到一个人。不过,像我这样的虫子,逼急了,也会想出损招,在楼下逗留了半小时以后,我开始喊了起来,我喊,不是冲着13号楼的某个窗口,而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我喊,不是喊许妹娜,而是喊“歇马山庄”,这样,即不至于暴露许妹娜这个目标,又能引起许妹娜的注意。果然,还不等我喊出第三声,我身后头上的窗口,就响起了响脆的声音:“吉宽哥――”
打开楼道的门,我疯了似的向三楼跑去,因为当那响脆的声音灌进我的耳畔,心底里涌堵的麻团一下子就见了水的干菜似的,把我鼓胀起来。我鼓胀起来,身体里涌动着慌乱的力量。说慌乱,是说许妹娜有些变了模样,腰粗粗的,脸上生出一些褐色的斑点,许妹娜怀了孕,腰自然要粗,脸自然要长斑,可当时我忘了。见她比过去笨拙,没有过去漂亮,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抱她,该如何抱她。
许妹娜根本不顾我的感受,低头朝我扔过一双拖鞋,我烦躁地看了看那双鸟窝一样的拖鞋,心想城里的家真他妈麻烦,但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抽出脚,伸进鸟窝去。
很显然,许妹娜没想那么多,她把我当成了歇马山庄进城来的一个民工,而这个民工来找她,是给她带来和她有关的东西,因为进门时,她朝我的手上看了一眼,并迅速的跟出句:“俺妈没让你捎什么东西?”。
尽管慌乱,但关上门之后我还是将她抱了起来,我控制不住身体里窜动的那股力量;尽管她没想那么多,但当我抱起她,她还是明白了什么,她在我怀里手脚并用挣扎了两下,和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个月夜一样。她明白了什么,不再动作,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皱着眉,生气似地看着我。但看着看着,突然的就笑起来,她笑起来,是那种无比开心的样子,咯咯咯的,仿佛我是她的意外收获,仿佛她觉得在大城市里被人偷了很好玩。这无疑刺激了我的欲望,我的密封了几个月了的欲望,使我暂时忘了初衷,一条饥饿的狗似的去扯她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