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我不知道在槐城这个地方有多少工地,而这些工地由哪些人批准成为工地。在这一项项巨大的工程中,它们由审批到立项一直到施工,一步步到底怎样形成,在我这里永远是个谜。当然真正的谜,还是这样一个环节,就是它们是怎样最后到了四哥的舅哥手里,让他成为包工头。关于这个谜,似乎大多民工都不关心。或许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或许即使知道,也懒得说它,因为说不说你都得干活。我关心,是因为我不能专心致志,思想老溜号,老为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想入非非,比如什么时候我能成为四哥的舅哥。不过有一天,我发现关心这事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三哥。那天,工地里来了一辆轿车,下来一伙人,四哥的舅哥在前头领路,在工地上转了半天,轿车开走,三哥停下手里活,大声说:“操,叫我看,那个穿西服的就是老四说的中山区区长,他和老四的舅哥是铁哥们。就是他把这个工程弄过来的。”
事实上,在这个机器声隆隆响,泥沙到处飞的工地上,三哥想象的思绪就和那漫天飞舞的声音、泥沙一样,从没停止过。他往往先从电视新闻打开缺口,比如电视上说,南方某个城市大规模搞城市建设,某某领导人去上海专门视察新盖的大楼,进而,便进入这样的细部,比如正在干的工程预算多少钱,包到四哥舅哥手里多少钱,以至于四哥舅哥怎么就成了那狗屁区长的铁哥们。铁哥们,是三哥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谁是谁的铁哥们,谁又是谁的铁哥们,让你觉得,这世界要是没有铁哥们,就简直不称为世界。有时,一有机会,比如吃饭时饭食不好,三哥就以此生发开去:“一准那铁哥们把大头儿留给了自个,要不,老四舅哥不至于让咱喝这没油水的菜汤。”
三哥的想象,从来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但你绝不要以为这会伤害民工们,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们听完三哥的话,相互会意地看一眼,之后向三哥送去微妙的目光,似乎很感激。后来我知道,如果三哥不说饭食不好,没人敢说,三哥理解是假,挑动是真。也就是说,看上去,三哥对四哥和他的舅哥服服帖帖,骨子里却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这其实是那些喜欢围围当官的、在当官的面前像狗一样的人通有的东西:甘愿当狗是蓄谋有朝一日让别人成为自己的狗,因为他一旦说出那样的话,民工们立即朝他围拢过来。
无动于衷的,只有二哥。我的二哥好像对工地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就像在乡下时我对外面发生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一样。二哥只要进了工地,就一门心思专注在他的瓦刀瓦板上,他左手拿着瓦板,右手拿着瓦刀,瓦板上的水泥在瓦刀的切割下一条一条飞到砖缝里,使那些毫不相干的砖一旦相遇,就铁哥们似的再也不肯分开。二哥的大工手艺在工地上十分有名,他不但动作快,墙砌得干净利落,他的动作你要是连续看,就像乡下搞杂耍的民间艺人。
二哥喜欢自己的手艺,就像一个民间艺人喜欢自己的杂耍,那时节,整个世界在他那里不复存在,或者他手里的瓦板和瓦刀就是他最重要的世界。他沉浸的样子,仿佛他的眼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那里有各种鱼类、贝类和水草,使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使他恨不能自己也变成一条鱼,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游。那时,我懂得,二哥扔了家里的地,扔了老婆孩子,不仅仅是为了钱,更重要的是为了长时间地施展他的手艺。因为每当大家盼望的休息时间来临,比如中午或者晚上,离开了工地,二哥的目光还是那种直直的,依然专注在某个地方,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像饭堂和睡铺是海洋的一部分,而我们,就是那五光十色的鱼。有一天,鞠福生走到他面前,故意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两下,他居然真的就毫无反应。逗得工地上的人哈哈大笑。
然而有一天,二哥的表现可是让我大大意外,那是在工地上干了一周以后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下小雨,工程早早停工,我约鞠福生到外面转转。我原本想一个人出去,可是对这一带我不是很熟,也是鞠福生就站在工地门口。工地离马路不过一百米,但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一到了晚上就黑乎乎一片,一个,却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我知道那车水马龙的世界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比如像我之流,没有暂居证抓着就要罚款。可是鞠福生在这里玩常了胆子大,非拽我走进去。那街道里,有商店饭店,有关了灯的银行,有理发店擦鞋店,还有录相厅。我们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比白天还明亮的灯光让我的后背有穿透感,觉得怪怪的很不舒服,尤其它照到人的脸上,白生生的像蜡像。就是在这些蜡像里,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二哥。二哥是从我们对面走来的,也就是说,他走得是工地的后门。他不等走到我们身边,就拐上了一个台阶,那台阶,正是大众录相厅的台阶。我本能地后退了一下,之后停下来,拽鞠福生朝相反的方向看。
我之所以朝相反方向看,是希望引开鞠福生。早就听回家的民工讲,那里是专供民工们玩小姐的地方,五块钱就能抱个女人啃一晚。要是长期呆下来,我也会花五块钱进去看看。可是不知为什么二哥进那样的地方,我却不能接受。我的企图鞠福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明白,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给我和二哥留面子,而是毫不在意地说:“拽什么拽,领你出来,就是上那里去,那是这一带最便宜的录相厅。”
我看看鞠福生,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我不回头,不是说我有许妹娜,不可能抱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啃。而是不能想象看到二哥抱着别的女人是什么感觉。他的家里,有苦心等待他的二嫂,有三个读书的儿子。五块钱,在一个民工那里,怎么说也是个不小数。再说,他在我心里,一直有着父亲一样的尊严。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三哥四哥身上,我都不会奇怪,三哥那样的人对什么事都好奇,四哥跟四嫂感情又不好,可是偏偏就落在二哥身上。
其实,我看到的,比实际发生的,少得不能再少。那天,从大众录相厅往工地返回,鞠福生跟我讲了那么多我不能相信的事。比如他就啃过好几个女人,那当然不是录相厅,而是在一个叫穷鬼大乐园的舞厅里,舞曲跳到一半,灯突然灭掉长达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你和你的舞伴干什么没有人管。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大半是刚刚下岗又夫妻感情不好的城里女工,舞厅招他们进来不要门票。他说,你没结过婚,结婚你就知道了,跟老婆刚分开时最受不了,而时间一长,也就没什么了。他说,我的二哥从没来过录相厅,这好像是第一次,但他说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很多看上去有耐力的人最后都受不住诱惑。鞠福生还说,我的三哥不来这里,说是去一个广场看露天电视,到底是不是看电视也没人知道,活少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溜开。而我的四哥不来这里,是陪他舅哥去黑牡丹的“歇马山庄饭店”,在那里,黑牡丹有许多服务小姐为他们服务。
离开灯火辉煌的街道,在工地上黑漆漆的一堆沙石旁,我觉得我的心黑漆漆一片。不是我不懂民工的需要,或者在这件事上我有多么幼稚单纯,我是想,在二哥三哥四哥这样一些乡下男人那里,家究竟还意味着什么?老婆究竟还意味着什么?是的,粮食卖不出钱,要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只有出来卖苦力,乡村男人,没一个不是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才出来的,然而他们的生活到底是否真的改善了呢?经历了这样的改善,是否有了更隐秘的什么东西在吸引呢?比如,花五块钱就可随便啃女人!
我不知道。反正那天之后,再看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除了二哥,三哥四哥的事鞠福生只是猜想,但倔强耿直的二哥都那样了,三哥四哥怎么好得了。似乎几年来,他们在城里建楼的同时,还建立了他们乡下亲人不知道的另一种秩序,那秩序游离在乡村生活之外,却是结实的,牢固的,大家秘而不宣地维护它,就像维护某种神圣的东西,二哥三哥四哥,从没把黑牡丹开饭店的事情传回歇马山庄,鞠家父子,又从来没把哥哥们的事情说出去。可是,这让我想起乡下的二嫂四嫂,在她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无形的秩序呢,二嫂就从没把四嫂和村长刘大头的事情说出去,而四嫂,从没把二嫂愿坐我马车的事情说出去。
18
刚到工地那段时间,我常常抑郁寡欢,我不喜欢吃苦,不喜欢看到哥哥们表里不一的样子,更不喜欢鞠福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超然。要知道,他和他媳妇的好,在歇马山庄有口皆碑。关键是,在学校时他一直是个有追求的人,化学家生物学家两个未来的头衔挂在他的嘴头就像两个可以随意摘取的桃子,没考上大学,这些桃子可以束之高搁,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天天想着啃女人。有几天,半夜十点下班,他也到录相厅,回来时,被他的父亲堵在门口大骂不止。
我能感到,在这个工地上,惟一清心寡欲的就是鞠福生的父亲鞠广大。也许是跟儿子在一起,必须以身作则,也许,就是对老婆的忠诚所致,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本能的道德感。不管怎样,我对他充满敬意。要知道我原来并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近乎神经质的望子成龙,在鞠福生念初中高中那段时间,因为儿子学习好,他在村庄大街上见人就说鞠家要出人投地了,致使鞠福生承受不了压力以0.5分的分差宣告失败。他要强,希望鞠家出人投地,这都没错,问题是他不该把强要在别人身上,有本事自己干才是好样的。令我想不到的是,在工地上,当发现鞠福生不再要强,我居然对这位要强的父亲满怀同情,因为只有他,才让我看到这里跟乡村那一丝脆弱的联系。
说心里话,我有些想家。在那段时间里,我因为想家而喜欢跟家有联系的事物,比如鞠广大骂儿子时的那种粗话,比如下班的一刻整个工地瞬间的宁静,还有夜里张望夜空时感到的无边的空荡。城里的天空只有在夜晚里又是在工地上了望才显得空荡。我想家,其实就是想念家乡的空荡。我的只有母亲和马车的家空空荡荡,歇马山庄的大街和田野空空荡荡,而二嫂洒在乡间土道上的笑声震着四周的空气更显得空空荡荡。在家乡,哪哪都是空的心却一点都不空,一声鸟叫都会让你满心喜悦。你心不空,而你的心被喜悦添满时,某个部位却又悬空的鸟巢似的充满了回响。而眼下,白天,工地上搅拌机升降机声声震耳,晚上,十几个人挤进一个屋棚,空气里臭脚臭袜子味道丝丝刺鼻,尤其哥哥们那秘而不宣的秩序麻一样堵在我的胸口,这无所不在的满让我讨厌,可是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空,那种没招没落、身子发轻的空,仿佛我是一个飘在风中的沙尘。
我想家,自然就不爱干活,四哥分派给我的活是给搅拌机添沙,由于我动辄就静止不动了,搅拌机常常空转,它一空转,就发出叽哩哐啷的声音。招来三哥的不满,他会在脚手架上,大老远的冲我喊:“发呆就滚回家去!”管我的本该是四哥,四哥是工长,也可以是二哥,二哥总是扮演父亲的角色,可是不知为什么三哥总是先于四哥和二哥发言。当然了,二哥一上了工地就专注于自己的手艺,没精力管我,可是四哥呢,他为什么让三哥当他的传声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