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歇马山庄,人们最关心的只有两家,盖了倒置房的吉成大哥家,开了小卖店的黑牡丹家。女人们在大街上讲话,要不是说倒置房昨天又拉回什么新东西,就一定是黑牡丹的小卖店又进了哪一个男人。黑牡丹招惹男人,她因此名声不好,四年前就进了城,可是关于她的话题一直持续着,仿佛只有她,才可以和倒置房里新添的东西抗衡。其实也不是,歇马山庄可说的东西毕竟太少了,除了这两家,别人家,我的家,还有许妹娜家,都不值一提,如果说我们申家,还出了我的四哥,跟他舅哥沾光在盖楼的工地上当了工长,还偶尔被人们嚼嚼舌头,许妹娜,那个巴拉眼许冒生的女儿真是没有多少人会提起她。关键是,她的爹妈,属灶坑里头生的潮虫,窝在屋子里从不往人群里凑,而他们的女儿,走在大街上见人从不说话。
见我没有反映,二嫂接着说:“人家进城两个月就被一个小老板看中,就不让在饭店端盘子,叫回家来准备嫁妆。”
被一个小老板看中,这个信息在我听来司空见惯,倒不是说歇马山庄出去打工的女孩都有这个命,实际上这样的女孩少之又少,厚运成的女儿在城里饭店端盘子,就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端盘子的乡下人,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双双回到乡下去。可是她们宁愿这么走一圈再回到乡下,也不愿最初就留在乡下,毕竟,乡下的小伙子也都在外边。在我一个人打光棍的这些年,村里的女孩一个个都被人娶走了,至于她们是被小老板娶走了还是被端盘子的娶走,在我都是一样的,反正不是被我娶走。然而,二嫂的忧伤感染了我,二嫂刚才还泥鳅一样扭来扭去乐得不行,这一会儿,就沉着脸一动不动直叹气,还一边叹气一边说:“这年头,没一个黄花姑娘不想进城,可都进了城咱吉宽怎么办?要是俺,就专找那种守家过日子的,两人守着,多好。”
二嫂的话,不过是为了安慰我,或者,是因为想二哥,希望我能变成二哥,守在她的身边。因为我知道,二嫂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就像有的母鸡一刻也离不开公鸡。但是,我确实因此而伤感了。我的伤感跟许妹娜无关,只是山庄又一个女孩的嫁走,唤醒了我对自己的可怜。一条虫子不吃叶子也可能在享受生活,在发呆,望天,看风起云涌,可是它不能总是看别人风起云涌,看多了,心里会受到煎熬。要知道,我每一次咯吱完二嫂,看二嫂肉粉色的身子泥鳅一样扭来扭去,都恨不能扑到她的身上干点什么。可是,她是我的嫂子,我只有毅然扭头,只有把她的样子装到脑子里,留到晚上。
在二嫂跟我提起许妹娜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跟女人们闹了,任她们怎么挑逗我。许妹娜跟我没有关系,但是她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事实:理睬我的,愿意跟我闹的,都是歇马山庄有了主的女人,都是奶头奶过孩子、被男人们摸过了的女人。说心里话,我春心萌动时,喜欢的就是奶头奶过孩子的女人,是奶头奶过孩子的女人让我由一个男孩儿变成男人。我永远忘不了坐在黑牡丹小店门口,看她颤微微的奶头向男人们厥着时的样子,身体里那个小哥们噌一下就站了起来。因此多年来,在村里人把我当成无人问津的懒汉时,我心底里充满了骄傲,因为那些青萝卜一样的黄毛闺女从没让我动过心思,我的小哥们从没因为她们而站立。可是,当二嫂的提醒让我渐渐想起,十多年来,歇马山庄没主的女子,在大街上遇到,不管哪一个都从没正眼看过我,我一下子受不了了。关键是,有一天,在给厚运成家拉草时,真的遇到了许妹娜。
当时,马车上坐了好多上街赶集的女人――只要有马车上镇,她们就一定要跟着,不管是我,还是三黄叔。鞠广大家的是我的长辈,我叫她大婶,可是她居然和二嫂一样,不光嘴不老实说些粗话,手也不老实,不是捏一下我的后背就是用指甲剜一下我的大腿,她们正闹着,好像有人扔了无声炸弹,一车的人突然老实了,这时,只听鞠广大家的说:“看哎,人家多牛,办嫁妆,嫁给小老板了!”
许妹娜,要是女人们不以这种方式提醒,我真的不知道她就是许妹娜。脱了学生装的她,穿着一套葱背儿绿牛仔服,上衣垂在腰间,每一迈步都要左右晃动。晃动的本是屁股,可是看上去却觉得是她的衣服,就像云飘在半空。那云间,有一抹黑色的瀑布。我不认识这衣服,却认得这一抹黑色的瀑布,认得这蚂蚁一样的腰身,实际上,在女人们还在惊愣地看着被一个小老板看中的乡下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想起了还是学生的许妹娜了:长着细细的蚂蚁腰,大屁股,走路目不邪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我想起了学生时的许妹娜,便激起了一个山庄男人意想不到的屈辱,她们从不曾正眼看过我!她们牛哄哄的样子,好像她们的父母不是庄稼人!好像即使她们的父母是庄稼人,她们也绝不可能是庄稼人!我和我的小哥们可以看不上她们,她们怎么可以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沉默,使女人们一下子没了开心的目标,还是许妹娜奔着的前景,让拥有歇马山庄这样背景的女人再也没了耍闹的心情,反正,当马车撵上步行的许妹娜,我那一向老实温和的二嫂突然跳下车,一个拦路抢劫的无赖似的,扯住许妹娜的胳膊就往车上推,嘴里嘟嚷着:“别那么牛,谁没打十八二十三过过,不就一个小老板吗,快上车给俺讲讲。”
可以想象许妹娜是如何执拗着不肯上车,可以想象许妹娜即使上车,也如何坚持不讲她的小老板,可是,你就是不能想象,当她被生拖硬拽弄到车上,女人们竟把惯于伸向我的手伸向了她。
事情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我的二嫂把许妹娜拽到车旁,鞠广大家的和厚运成家的立即抓犯人似的,一人一条胳膊扭住许妹娜往车上拽。我没有转头,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带的头,是谁胆敢把她们脏兮兮的手伸到一个黄花女子干净净的身子里。我猜想,她们朝一个黄花女子下手的念头,一定因为往车上拽时,拽脱了许妹娜的衣服,使她露出了她的胸脯,使她们一个季节以来因为想念男人而生出的邪火一遭暴发出来,谁知道呢。反正,当车遇到一个坎,怕颠坏车上的人不小心回头,我看见了摁在许妹娜胸脯上的三双大手,看见了许妹娜在挣扎中羞嗒嗒的目光。
最初的一瞬,当许妹娜四仰八叉的镜头映入眼帘,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一种隐隐的快感,那种一群螳螂把一只蝉吞掉,报复了什么的快感。我相信,那一时刻,女人们也一定和我一样。因为她们大呼小叫的,喊叫的声音就像庆祝某种胜利。她们,还有我,究竟报复了什么?取得了什么胜利?是报复了许妹娜不该在乡下牛哄哄,还是比小老板领先一步占领了许妹娜的高地,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捉弄一个无辜的黄花闺女,绝不是我的二嫂们的本意。而高兴她们捉弄,也绝不是我的本意。没一会儿,二嫂们就住了手,二嫂们住了手,空气一下子凝住,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好像刚才的一幕不堪回首,好像它的到来完全不可抗拒,大家不约而同被这不可抗拒的事情惊呆了。
我们谁也说不清,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到底储藏了一些什么样的东西,让那个金灿灿的秋天,在那个稻香飞扬的马车上撕破了一个角。
奇怪的是,把金灿灿的秋天撕开了,放进去一些乱起八糟的手,许妹娜却并没恼火。我以为,她要么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要么什么也不说,毅然跳下车。可是她没有。她哭是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可当女人们哄她说“是稀罕你才跟你闹着玩”时,她抹把眼泪又笑了,且根本没有跳下马车的意思。
许妹娜没有下车,她和我的二嫂们一同坐在稻香飞扬的马车上。这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场景,当时的气氛简直就是凝固的,而这看上去凝固的气氛,其实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发散心思的机会,就像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二嫂们此时想了什么,我无法知道,就像我无法知道她们刚才的快感来自哪里一样。但是,坦白地说,那凝固的一刻,我在想许妹娜的胸脯。二嫂们的手从她那里抽出来,我的手却在我的意念里伸了进去。你想,我看见了许妹娜白花花的胸脯,我还看见许妹娜羞嗒嗒的眼神儿。然而,我想告诉你的是,把手伸进一个光鲜鲜的女孩子的胸脯里,这感觉完全不同,这感觉不是咯吱二嫂时涌起的那种想干点什么的想法,也不仅仅是我的小哥们站了起来,而是觉得金灿灿的秋天在我的身体里一下子炸开了,照得我通体透亮。
就像我不知二嫂们在想什么,我也同样不知道许妹娜在想什么,可是,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她在为车上有我而感到害羞,我是车上惟一的男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乡下女孩看见我会感到害羞,但发生了刚才的事便不一样了。在歇马镇十字路口下车时,许妹娜躲闪的目光证实了这一点。
当然,真正能证实这一点的,还是隔了两天之后的又一天。那一天还是上歇马镇送稻草,但不是给厚运成家,而是给成子媳妇。成子媳妇和三黄叔是亲戚,三黄叔的马病了,她不得不来找我。女人们知道成子媳妇格色不入群,谁也不跟她的车赶集。而成子媳妇生性孤傲,从不坐马车,只是骑着自行车跟在后边。这无疑给我和许妹娜提供了机会,严格说来,是给我提供了机会。
在机会到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机会,不管许妹娜的胸脯如何让我通体透亮,我对她都不敢有半点非份之想,这是明摆着的,她有小老板!她比我小十岁!重要的是,我名声不好,是个怪物、懒汉。能在看见她时停车,不过是出于礼貌――那天二嫂死气白赖把她拉上车,她没有下车,并坐到了小镇,这是对我的礼貌,我得把这礼貌还给她。谁知,在三叉路口,当我把车停下来,她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轻灵灵就跳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