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我告诉黑牡丹盒饭我不送了,我要回家。
黑牡丹坚决不让,她说:“你给我闯了祸我没炒你,你反倒炒了我?”
我说:“不是,我想回家看看。”
精明透顶的黑牡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飘浮的目光立即定格:“你是不是想回去看许妹娜,告诉你吉宽,我可不许你把李国平的事告诉她,你要是再给我惹祸,老姐从此可就不认你了。”
大客驶向无边的野地,就像在大海上漂泊多年的人突然上了岸,一种暄腾腾的踏实感瞬间就被我拥在脚下了。多长时间了,我不再感知节气的变换了,现在,居然已是收割的季节。道路两旁,大片的苞米纷纷倒下,而金灿灿的稻田里,一些收割的人们正弯着腰,挥舞着他们手里的镰刀。在大客驶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看见了拉着各种谷物的马车,他们在车老板的鞭杆下,一颤一颤吱吱悠悠。最初想回乡下,仅仅因为许妹娜在乡下,仅仅因为想告诉她小老板如何欺骗她,可是现在,当我看到一辆辆马车,我的初衷居然不知了去向,我最想见的,已经不是许妹娜,而是我的马车,是我的母亲,还有我的二嫂。
空旷、空荡的田野在视线里一望无际,清澈、湛蓝的天空在田野上恍如一面无边的镜子。曾几何时,这空旷、空荡的田野是我的,这清澈、湛蓝的天底下是我的;曾几何时,我是一个痴迷于乡村痴迷于野地的懒汉,我最不喜欢的事情是人们总是慌里慌张寻求某种改变。现在,我却在改变,我尽管没有慌里慌张,可毕竟,我大半年没有赶车了,大半年没有走一走蚊虫乱飞的乡间土道了。
还在屯街东边的山岗上,二嫂就看见了我,她正在南甸子的稻田里。她看见我,肯定不是蚊虫走漏了消息,只是喘息时直起了腰,朝东山岗望了一眼而已。二嫂看见我,不是跑向东山岗来迎我,而是往我的家里跑。当我顺东山岗走下来,我的母亲已经眼泪汪汪站在大街门口了。
母亲瘦了,眼窝明显下陷,脸皮干干地贴在颧骨上。二嫂也瘦了,嘴巴到脖颈下面的皮肤有些松款。这一老一少看见我没说一句话,她们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的身上还有乌青的伤痕,当时,看到了母亲和二嫂,我还惦记我的老马,紧登登地往院子里走。可是,当我走进院子,眼睛瞄到我的马圈,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袭向我。
马圈里空空荡荡,马槽上搭着一些干枯的芸豆蔓子。它们林林散散的样子,仿佛干枯令它们无比沮丧。问题是马不在,马车却在,它斜躺在院墙里,辕板上晒满了成片成片的萝卜干。我伫立在院子里,直直地看着这一切,我不敢转头,生怕从母亲和二嫂的目光中确认什么。可是不久,母亲就用哭声向我确认了不祥,母亲边哭边说:“你走没俩月,它就病倒了,喂什么都不吃。”
我跪倒在马糟前,我的嗓子一下就被噎住了,因为我闻到了一股只有马身上才有的腥臊的气味儿。揪心的疼痛匍匐在我的后背,于是眼泪水似的往外涌。我想起临走时母亲说过的话,“它活不了多久,你爹死后没几天他的辕马死了。”
见我哭,母亲反而不哭了,母亲说:“人畜都一样,寿命是天定的,咱不哭。”
午饭后,二嫂领我去了一个地方,父亲的坟地。二嫂说,老马死后,母亲没让任何人动它,叫三黄叔主持将它埋到父亲的坟旁。母亲说父亲爱马,可是那时的辕马是集体的,咱没办法,现在,是咱自个的马,阳间没人赶,阴间还有人。
这是一个不错的说法,至少,它安抚了我的心,让我不再更多地难过。可是,从坟地回来,看到空在院子里的马圈和马槽,还是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因为此时,我已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是一个乡下的马车夫,还是一个进城闯荡的民工。要说是马车夫,我已经失去了老马,要说是进城闯荡的民工,我却没有自己的工地,没有属于自己的手艺。关键是,我没有出息成许妹娜说的那种有本事的人。
听说我回来,家里一下子涌来一屋子人。除了二嫂,最先来的,是成子媳妇,玉柱媳妇,接着,是厚运成媳妇,鞠广大女人。她们进门,并不急着知道他们男人在工地的情况,而是站在老柜前,屋门前,向我打听一些跟她们男人无关的城里的新鲜事,好像只要我知道她们男人的情况,迟早会告诉她们,而晚一些说她们男人的情况,反而让她们的等待有着某种不常有的美好的意味,就像对一顿好饭的等待。这让我非常难过,我确实不知道她们男人的情况,而城里的情况,比如录相厅,歇马山庄饭店,黑牡丹,包括许妹娜的婚姻,我不能说出一个字。这时,我真的看到,在经历了城市的几个月之后,我已经不得不和哥哥们一样,需要站在一个微妙的不属于乡村的秩序里。
见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们只有悻悻地相继离去。因为正是秋收季节,有活路等着她们。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我的二嫂。二嫂定睛看我一会,见我看她,脸立即红了。二嫂没有问我二哥的片言只语,似乎我不说,就意味我不知道,没有必要追根问底。她倒是关心另一些事情,比如许妹娜。二嫂关心许妹娜,当然不是强调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经过了几个月,二嫂似乎相信这样的事实根本不必再重复,或者,二嫂以为我早已经断了那根肠子……二嫂提起她,是因为许妹娜给她的爹妈买了房子。二嫂说:“许冒生家搬进倒置房里你知道吗?”
我本是知道的,许妹娜曾向我说过,可是我早就把这一出给忘了。
二嫂说:“许妹娜生了,生了个小子。”
我没吱声,脚恨恨地踢着地。我在想,混账的小老板,许妹娜居然为他生了个小子。但这么踢两下,一股莫名的冲动从脚下窜上来,窜到我的两腿,使我恨不能立即冲出屋子,冲向倒置房。
我站在屋子里,一只看到了耗子的猫似地团团乱转。许妹娜不是耗子,但二嫂的描述,确实让你心里发痒,因为她说不但许妹娜生的孩子好看,生了孩子的许妹娜也比原来好看,白胖白胖。
其实,二嫂向我描述许妹娜好看,主要是为了告诉我她的白胖,而告诉我许妹娜白胖,主要是想告诉我她因为找了一个有钱的小老板,她的命运以及她全家的命运都在改变。在乡下,一个人胖了,就意味着命运有了好的走向。二嫂说,我走后,吉成大哥就在小镇买了楼房,把家里的倒置房卖给许冒生,许冒生一次性拿出一万二,这是村里谁都没有想到的。村长刘大头以为那房子除了他能买得起,谁也买不起,可是他没压过许冒生,却还一点不敢有气,人敬有钱的呗。二嫂说,自从许家搬进倒置房,串门的人成帮结队,过去要强从来不去的人都去了,比如厚运成家的,鞠广大家的,但她一次也没去过。二嫂说吕素娥自搬进那天起就变了个人,看人牛哄哄的,牛也不要紧,总是女婿女婿的挂在嘴上,好像别人没有女婿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二嫂讲述,带有明显的情绪,一方面,她羡慕吕素娥跟女儿女婿沾光,终于翻身得解放,一方面,她又看不惯人家得解放后的洋洋得意,因为她没有女儿,一辈子都不会跟女婿沾光。两种东西长时间在心中交织,自然就织出丝丝缕缕说不清的东西,这让我想起从前二嫂说过的话,“谁要是想改了命,谁就是头号蠢蛋”,那时,她那么安于乡村日子,那么平静,像我的母亲,任劳任怨,似乎那就是她的命,可自从许妹娜嫁了小老板,她就再也不相信命运是一成不变的,她热衷于打探别人秘密的样子,似乎终于感到人的命运,蕴藏着太多不可预知的秘密,因为接下来,二嫂的一句话让我十分意外:“吉宽,俺想随了你二哥,让英伟下来不念了,到外边闯荡去。听说那个小老板就没念多少书。”
尽管我不喜欢书呆子,但是也决不同意一个高中念了半道的学生辍学,如果二嫂还指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命运,让儿子好好读书是最快捷的途径。可是,连一个从不想离开乡村的我都因为某种情绪离开了乡村,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二嫂顺自己的情绪做事!再说,她三个儿子,供上学的负担也确实太重。当时,我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亮出我的手,让她和母亲看清那上边的伤,我说:“进城没本事,处处受欺负,你得宁肯让他受欺负。”
我这么说,二嫂悸动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缕愁苦。这时,母亲却说: “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本事都是从苦里炼出来的。”
如果说二嫂的话让我意外,那么母亲的话更让我意外。从我进门,她就看到了我脸上的伤,手上的伤,然而她问都没问,仿佛她已看到她的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有本事的人。
25
我不知道,是母亲的话给了我鼓励,让我坚信我的命运中隐藏着不可预知的美好事物,还是林榕真的传呼给了我某种信心――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林榕真的传呼,他在上边写着:跟我联系,我有工程马上开工。反正,第二天,当我穿过屯街往倒置房走,我精神抖擞腰杆挺直,我不但腰板挺直,还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大板儿先生似的,我的样子就像每年过年在屯街上走的四哥。这是一种非常可笑的感受,可是跟你说,许多时候,你可以笑话自己,你左右不了自己,那一瞬间,我有些理解了四哥。
这幢桔色墙皮的倒置房,从盖起那一天,除了春节去给三婶拜年,素常日子从没去过。它宽阔的雨顺,高高的灶台,它堂屋和灶坑分开,睡屋和客厅分开的阔绰样子,给你的感觉就是一个矮子在攀一个你永远够不着的巨人。任何东西都需要习惯,吉成大哥,多年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乡下一直领导新潮流,给你巨人的感觉,即使你排斥也觉得顺理成章,可是当许冒生和吕素娥给你这样的感觉,你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了。其实他们特别热情,见我露面赶紧迎出,吕素娥因为着急,居然趿拉一只鞋,另一只脚什么也没穿,一点不像吉成大哥那样从容有度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正是他们慌里慌张的热情,让你感到就像一个乞丐戴了一顶华丽的帽子,不怎么对头。
也许,他们看我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还大摇大摆大板先生似的,会有如我同样的感觉。我才不管,我三步两步就闯进了许妹娜和孩子住的里屋,我进门的时候都没有敲一下门。可是,见到许妹娜,我抖擞的精神突然蔫了下来,就像遭到霜打的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