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哥这么恼怒,虽有意外的兴奋在脑门上跳跃,可还是掩不住心底的紧张,毕竟,这是二哥的葬礼,母亲和二嫂又都在身后的屋子里。这时,只见我的三哥也窜到桌子边,他好像一直躲在身后的黑暗里,因为他过来时眼睛被灯光晃得使劲眯缝着。他眯缝着眼,瞅着四哥。我和身边人,都以为他会骂四哥,或者把他推出去,这应该是愿意围着头头转的他的拿手把戏,尤其在四哥的舅哥已不再有本事把他从家里呼唤到工地的时候。可是,谁也想不到,三哥眯成一条缝隙的小眼睛在四哥那里盯一会,突然转向刘大头,而就在这一转之中,原来那种看不出任何意味的目光有了意味,有了刘大头如果再说一句,他就让他滚出院子的意味,因为他的眉头使劲皱着,陷得很深的嘴角挤出扁扁的声音:“老哥别不识抬举。”
见此情景,吉成大哥终于忍不住:“干什么老三老四,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嘛!”
大概意识到在二哥的葬礼上如此动怒不合时宜,吉成大哥说出那句话之后,三哥四哥没再怎么样,梗着脖子又躲到黑暗里。这个晚上,村里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景象一下子就结束了。刘大头提前离席,吉成大哥随后也离了席,人们静悄悄地吃饱喝足,纷纷散了去,还不到八点,院子里就只剩下我的哥哥姐姐和侄子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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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关于我的三哥,我一直觉得是个谜。如果说四哥对刘大头的愤怒,是因为大半年留在家里,耳闻目睹了刘大头对四嫂的好,或者真实觉察了四嫂对刘大头的好,实在忍不下去,那么三哥是为什么呢?他多年来围着刘大头转,任何时候,都愿意把他当成自身的一个筹码,何故大庭广众得罪他呢。
揭开这个迷,还是在那个晚上的后半夜,那时,大哥、大姐、三嫂、四嫂、二嫂的三个儿子、三嫂的一个女儿,我们一起在三黄叔的引领下,到东山岗的土地庙给二哥的亡灵报到。三黄叔饭桌上受到刘大头瓜连,吃了四哥三哥的脸子,可是他这样的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有职业理性,不会因为区区小事就撂挑子。从土地庙往回走时,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二哥的名字:“吉民――吉民――”听起来仿佛二哥真就跟在我们身后。我是说,就在三黄叔一路唤着二哥名字回到家里的时候,三哥借机为我搞了一个仪式。
说为我,是说他在接下来的仪式中,单独点了我的名字。他让从海边回来的三嫂和一晚上都只顾低头干活的四嫂热了几个汤菜,端到二哥的棂疚前,之后让侄子把一直坐在屋里的母亲和二嫂搀出来,往供桌上插了三柱香,抱来一抱印着百元面值的冥纸。他带头跪下来,抻着腰筋,一边烧香烧纸磕头,一边认真地说:“二哥,你要是能显灵,就显给大伙看看,让大伙知道,你三兄弟成不了了不起的人物,吉宽一定能成,你三兄弟成不了有钱的大老板超过吉成大哥,吉宽一定能成,一定能超过吉成大哥。”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三哥心底下,居然潜藏着这样一颗野心――代表申家母亲这一份子人超过吉成大哥,也从来不知道他多年来围围当官的,是这样的野心在作怪。某一天,当发现他已经没有希望,或者发现他的希望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他就狗仗人势,敢于挑战刘大头。
三哥一边说,一边用柴火棍挑起冥纸,冥纸于是旋起一股白烟,一团明亮的火苗向上盘旋,直至黑暗的天空。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时刻,冥纸烧起的火照亮了二哥家整个院子,火星在二哥的棂疚前越蹿越高,在黑暗中划着神秘的弧线,最后欢腾的朝一个方向寂寂而去。那欢腾的、宁愿消失的样子,仿佛二哥的神灵真的在火光中显现并冉冉升空,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有某种东西就在火星消失时化在了我心里,使我觉得我不再是原来那个因为爱情才进城的吉宽了,也不再是那个因为一时冲动想为兄弟们好好干一番的吉宽了,而是一个肩负了家族命运,已经让申家从我身上看到希望的创业者。因为我说出了一句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我会成为大老板!”随后,把林榕真给我的五千块钱全部掏出来,扔在大家面前。
当时,我还不能知道,我的行为,我的肤浅的行为,给我后来带来了怎样的麻烦,也不知道,说大话,爱面子,愿意显摆,是像我这样从城市地缝里生长出来小老板的通病。尤其在家乡人面前。我只知道,见我这么招摇肤浅,一直在忙着的吉华大姐不让呛了。她把钱抓到手里扔到旁边,没有好气的说:“少说大话,当老板等当上那天再说,别屎还没拉就唤狗等,许昌生要是不说大话,说他女婿能超过吉成大哥,何至于有这一天。俺看了,谁想超过吉成大哥,谁都没有好下场。”
我的大姐永远是吉成大哥的歌颂者,这是不争的事实,尤其现在,听说她的儿子终于被大哥用到修配厂。可是在三哥看来,这样神圣的时刻说这样的话,显然不合时宜,起码,她得让大家看出她的心是向着自己兄弟的。三哥倒是没摔酒碗,但他大声吼起来的声音比摔碗还刺耳,他用了叛徒这个字眼,他还将矛头指向吉中大哥:“叛徒,你是咱们申家的叛徒,你,还有你!”。
自进二哥的家门,吉中大哥除了和吉成大哥坐在一起小声嘀咕几句,一直没怎么说话,如果说在我们家里,有谁想为母亲争气,那首先是吉中大哥和吉华大姐。他们似乎一小就有了这样的愿望,我常能记起十来岁不想念书,一天天只恋着坐父亲马车时他俩骂我的话:“没出息,一点也不知道要强。”他们骂我的话和母亲骂父亲的话一模一样。可是不知是命运的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因素,他们除了追踪有出息的人,就没有做出任何有出息的事。我的大姐希望有出息,嫁个木头似的工人,最终只沦为吉成大哥的崇拜者,吉中大哥希望有出息,娶了城里下乡的知青,最后只能沦为跟知青进城混生活的工人。
吉中大哥和吉成大哥生于同年同月,做过大小姐的母亲和山沟里嫁出来的三婶同时怀孕,我不知道,在奶奶只宠城里娶来的大小姐而轻视山沟娶来的三婶时,母亲和三婶给肚子里的孩子进行了什么样的胎教,我只知道,两个哥哥童年时就很不一样,吉成大哥看上去拙嘴笨腮,直到三岁才会说话,可心气特别大,你要是得罪了他,他会把自己放躺在院子里一整天都不起来。而吉中大哥,八个月会说话,十一个月会走路,三岁时,已经能用笔在地面上写字了,心灵手巧的他天性快乐,成天嘻嘻哈哈。十七岁,笨拙的吉成大哥跟他远房舅舅去城里机校学习,吉中大哥已经能在村里给大家写对联,吹笛子拉二胡了。那时,村里人没一个不认为,吉中大哥是个才子,将来会有大出息。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笨拙的人在镇子上拿起斧子镙丝刀修自行车时,写字吹笛的人在写字吹笛,笨拙的人在镇上开始修拖拉机时,写字吹笛的人还在写字吹笛,当笨拙的人把外面一样样乡下人没见过的东西引进来,写字吹笛的人居然跟愿意唱歌跳舞的知青结婚,穷得连苞米粥都喝不饱。
大哥有才,才子浪漫,浪漫的大哥倒是在修车的大哥把外面稀奇的东西引回来时,他被知青回城的政策带回城里,可是一些年来,他在城里无声无息,有人说他过得不好,一天到晚在家写字,不正经上班;有人说他过得不错,城里有舞厅后,他在舞厅吹笛子,一晚少说也能挣二十元,可是无论怎样,回家来他都不提一字,好像好和坏他都不在乎,只要过着;好像只要能让他写字吹笛子,就是最好的生活。每次回来,他从不到村子里串门,也不大和人说话,完全是村庄的局外人似的,野地里走走,河套里看看,有时,他会长时间坐在大田的坝埂上,望着天,看着云。看也不要紧,他看够了,往往要和大姐一样,从不在乎母亲的感受,不是上吉成大哥家坐着,就是坐着吉成大哥的摩托车镇里乡下来来去去,好像他一小的梦想专门是供别人实现的,好像只要有人实现了梦想,不管是谁,他都高兴。这让母亲常常把数落父亲的话在他长大后又还给了他,“没出息,一点不知要强。”
我一直觉得,和我一样,在大哥的散淡里,有父亲的遗传,是在安静的生活里看到了某种异常活跃的因子,就像我偷懒时,能在无边的大地上听到某种奇异的声音看到某些奇异的景象一样,也是因为他享受了别人不曾享受的丰富的内心生活,才使他对现实的嘈杂有着巨大的抵抗力,就像我从来不觉得吉成大哥领导乡村新潮流有什么可喜之处,可是,即便是我,弄来弄去,也丢掉了对大地的迷恋,陷进了对大哥的在乎中,而他,为什么就能一直如此,永远不变呢。
三哥对大哥的不满,是由来以久的,我们父亲去世后,长兄应该像父亲一样负起责任,可是家里的事他从不过问。三哥刚进城那年,饿得受不了,半夜敲开他的家门,他亲自下厨下了碗面条之后,把三哥好一顿训:“扔了家里地不种出来挨饿,图什么?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不能强扭。”把三哥气得呀,一口面没吃,回来逢人便讲。
那天晚上,三哥终于把积在肚子里的火气发了出去,吉中大哥依然不动声色,他甚至看都不看三哥一眼,只静静地看着落满纸灰的地面,点着他的拉贯了二胡的左手手指。三哥的话自然合乎母亲的意思,事实上也是替母亲说了话,替我们所有人说了话。大哥明白这一点,所以并没指望有人为他解围,只是用手操着鬓角上花白了的头发,慢慢站起来,走到身后的黑暗里,似乎所有的反驳和对抗都在无边的黑暗里。
然而,正是这时,母亲说话了,母亲的声音细弱、飘渺,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簌,不过夜晚太静了,空气太粘稠了,母亲那游丝一样细细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真亮。母亲说:“俺不要你们出息,你们要是个顶个都能像你大哥,不让妈操心,妈就知足了,妈不要你们出息。”
而这时,二嫂又突然的哭了起来,已经嘶哑了的嗓子里传出锦缎被撕扯的声音,干涩又紧巴,让我听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38
二哥的死,让这样一些生灵迅速转世,它们是恐惧的蚊虫,是把城市世界看得阴险又可怕的蚊虫。它们飞翔在二哥的棂疚四周,飞翔在村庄的大街小巷,翁翁营营,尤其许妹娜找了个混账的小老板,钱挣不回来又拿老婆撒气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实,城市简直就是不能再提的字眼。那两天,只要我有机会来到母亲面前,她都要拽住我的手,泪水涟涟地跟我说:“吉宽,咱不干了,咱来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