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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二哥的葬礼上,母亲坚决反对出去干活,可是走出死亡的阴霾,恢复过日子的理性,母亲还是为我和大哥杀了鸡,准备了一顿送行的晚饭。母亲说:“明儿个你们都走吧,妈不留,城里的活不比乡下,耽误个把时辰兴许就耽误了大事儿。”
三哥和四哥都在,在小老板的名称遭到全村人打击之后,在我亲临现场见证了许家的遭遇之后,他们坚持给我打气,吃饭时,三哥一遍遍跟我说:“别听那一套,总有成功的,电视上演过多少成功的。”
张罗一锅鸡肉炖粉条,也许来自母亲这样一种记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几只饿狼,三下两下就把一盆鸡肉粉条抢光。可是转眼之间几个饿狼长大,分崩离析,多了一只审视自己的第三只眼睛,再干叉叉地聚到一张桌上,自然没有人好意思动筷。母亲再三逼:“吃呀,锅里还有。”
张罗了一锅鸡肉炖粉条,也许母亲并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二哥走了,让她更加珍惜她的骨肉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二哥走了,二嫂的日子出了漏洞,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聚到一起,如何帮助二嫂堵住漏洞,自然就成了饭桌上驱之不去的话题。母亲忙完地下,到桌子边坐下时,长叹一声说:“嗨,吉民打一小就顾家,在一块过时,烧炕草全是他搂的。这说走就走了,扔下三个念书的崽子。”
母亲的意思一听就明白,她希望做兄弟的帮帮二嫂。如果是从前,这样的时候我不会说话,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无能的,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人人知晓的小老板,说话的权力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当仁不让:“妈,不用愁,二嫂家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话音刚落,吉中大哥接过去:“英伟那么大了,他得担起担子,他不能再念书了”。
好吹笛子拉二胡的大哥,自那天进二嫂家院子,一直都没停止弹动他的手指,好像他的手指里有根弦,只要他这么望空弹着,就能弹出他能听到的声音。他不经意中弹出了这句话,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知道,在三哥四哥看来,在申家,有谁说这句话,他也不该说,他是城里人,他过着不出大力就可吃饱喝足的日子,虽说母亲夸他没让母亲为他操过心,可是他是长兄,他总得站起来为大家操点心。
果然,听到大哥这么说,一直在看电视的三哥从电视前转回身,站起来冲着大哥说:“你还有脸说,你家双职工,你担过什么责任,你儿子念书二哥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念书。”
我敢肯定,要是大哥不弹动他那手指,三哥话只到此也就打住了。看到大哥弹动手指,三哥格外恼火,直指他的手:“俺一看你那手就来气,会写会拉,顶个屁用?没给申家带来丁点光彩!”
像前天晚上一样,大哥没有任何接话的意思,但大哥的手突然不动了,蚂蚱似的弓着关节可怜兮兮落在膝盖上。这让我顿时生出恻隐之心,我说:“大哥,不用你管,都由我担着。”
我的意思不过是为了阻止大哥和三哥的争吵,可是这句话出口,无异于给大哥的话定了性,那就是,他之所以不让二哥的英伟念书,都是他不想帮忙。大哥原本就白生生的一张脸更加的白了,大哥说:“误解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见三哥气急败坏,母亲坐不住,直声喊:“老三你给我闭嘴。”
三哥的逼问让大哥更加慌了,长长的眼睛不安地转着,像寻找同盟似的,直转到通向堂屋的屋门口。这时,大哥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随后,又低下头来。原来,二嫂从堂屋走进来,后边还跟了英伟。
二嫂能来,是应该想到的,我和大哥明天走,她不能不来送我们。
二嫂悄没声闯进了关于她的话题里,让大家一阵慌乱。大哥低下了头,四哥三哥则把目光追向我。
脱了孝衫的二嫂格外单薄,她进了门,就在挨着母亲的炕沿边坐下,眼睑低垂着,没有一点精气神儿。英伟则愣生生地站在门口,瞅着脚下的地面。屋子里一时很静,谁都找不到恰当的话题,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的屋宇,瞬间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控制。这时,只见二嫂把手伸进衣兜,从里边往外掏着什么,是钱,一打钱。二嫂把钱放到炕上,小声说:“俺不能要吉宽的钱,你还没娶媳妇。”
二嫂打破了沉默,我赶紧接话,我说:“不,二嫂,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英伟念书的。”
听我这么说,二嫂突然眼泪盈满眼窝,她做出一脸苦笑,然后说:“不念,英伟不念了,俺想让他出去干活。”
一天前,二嫂还老鸡护小鸡似地护着英伟,今天就做出了放儿子走的决定,可见过日子的理性不仅仅属于母亲。
像恍惚间扬了一眼沙子,所有人都拼力眨巴眼睛,不敢直视二嫂。当时,大家都以为二嫂是在门外听见了大哥的话才故意这么说,可是接着,她又说:“大哥,俺不想让英伟去盖楼,俺想让他跟你走,你把他当成亲儿子,帮他找个正经工作。”二嫂扬起脸,眉宇间有一丝晴朗泛起,仿佛曙光就在眼前了。而他身边的英伟,也慢慢抬起头来,露出殷切的眼神。
有了这句话,空气倒是畅通起来――二嫂原来什么也没听见。可是二嫂没听见,事情更难办了,二嫂强攻大哥,等于无意中将大哥逼到悬崖。
大哥呵呵了两声,脸一下子由白变红,口吃似地张了张嘴。
那天晚上,在我们试图帮助二嫂堵住她日子中的漏洞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又一个漏洞在向我们打开。
那个漏洞,发生在大哥身上,洞开在大哥身后。大哥之所以敞开他身后的漏洞,都因为我们大家围追堵截,让他无路可逃。当时,经二嫂提醒,就连母亲也和二嫂一样,希望大哥能把英伟带走,“好嘛,大爷就是爹,权当多了个儿。”
大哥敞开他的漏洞,十分的难为情,停止弹动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在膝盖上又弹了起来,大哥一只手弹着膝盖,另一只手捏着下巴,久久地焖着,有一瞬间,我的三哥在地上挥了挥手,恨不能动点拳脚的样子,连我都有些急了,都想跟二嫂说算了把英伟交给我吧。还好,在我就要忍不住时,大哥说话了,大哥说:“二妹”,大哥的话只对二嫂,“不是你哥不想帮,你哥帮不了,你哥没有工作,你嫂子又下岗了。”
说到这里,大哥停下来,等待大家的反应。可是大家没有反应,似乎大家并不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
“下岗就是没有工作了,现在城里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端了一辈子铁饭碗一下子就没饭碗了。城里不比乡村,粮食自产,没钱也能过,城里没钱吃饱都难。咱不会经商,不会做买卖……英环早就不念书了,在海港扛粮包干苦力。”
下岗,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城市舞厅里就有下岗女工,可是从来我就没相信过会是真的,没有地种的城里人,居然也会没有工作。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大家喘息的声音,三哥不再挥动拳头,但静下来的他,目光有些飘忽,是那种夹杂着怀疑的飘忽。大哥迅速捕捉到三哥的目光,接着说:“我进城,好多年没有正式工作,扫大街,扫胡同,什么都干,要不是你嫂子身体弱公家照顾,根本进不了造船厂。可是这些年,搞商品经济,城里物价高涨,工厂挣那点钱根本不够花。后来有舞厅,零星拉几回二胡,可是剧团的人又下岗了,他们一轰涌进舞厅,哪还有咱的……这回回来,我想在乡下包点地种,有粮吃,就不让英环出大力了。”
我不禁想起大哥多年来回家时从不串门的举动,想起他一遍遍上南甸子望天的样子。原来……我下意识把手伸进空空的裤兜,仿佛那里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而这时,我发现母亲把眼睛盯在老柜顶那捆钱上,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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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钱,我不能说没有感觉,小时候,要是在妈妈的老柜上看到一分钱,我会把它变成一块糖让它在嘴里甜上一天;成年之后,把留足口粮的剩余水稻卖给公家,换回的钱掏给母亲,母亲老柜柜盖哐一声关上的声音会好几天萦绕耳畔。可是,这感觉从来没让我为钱奋起,不再懒惰。在钱和懒惰面前,我向来选择后者。即使进了城,决心跟林榕真好好干一番,发誓将来有出息,也从没真切地想过要有钱,要挣大钱。可是,在有了把五千块钱甩出去那种潇洒爽快之后,有了掏空腰包、面对许妹娜的孩子、面对下岗的吉中大哥再也潇洒不起来之后,我发现,有一个东西在我心里觉醒,就像当初看到黑牡丹颤微微的胸脯,身体里的小哥们突地就站了起来一样,就像跟许妹娜有了那个月夜,某种东西在身体里的突然觉醒一样。感情在我身上觉醒,只对着一个人,而这种东西的觉醒,对着许多人,大哥,二嫂,许家的外甥。往回走的路上,大哥的好弹动的手指,许家外甥扭扣一样的小眼睛常常晃在眼前,而每当这时,我都会猛地一个激灵,之后一身汗湿。
随着城市世界向我的打开,许妹娜又一点点回到我的心里了,因为林榕真告诉我,黑牡丹已经获救,她的前夫花钱把她弄了出来。黑牡丹获救,许妹娜自然很快就可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