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地说,那一天,要不是我的怀疑,许妹娜永远不可能拉我去一个地方,就像那天我们要是不被老光棍逮住罚款,她永远不会拉我上鸡山一样。而要不是她拉我去一个地方,有些事情,我就永远不会知道。送许妹娜回家的路上,她跟我絮道了很多有关黑牡丹的事。她说,这栋老楼,是黑牡丹刚进城时就在这边租下的,开饭店之后,有了钱,她把它买下了。刚进城,她在歇马山庄饭店上班,没地方住,曾来这里住过,就是那时,她知道了对面那座鸡山,因为天天晚上回这里,都能看见一些民工朝那里去。许妹娜看上去是在讲黑牡丹,实际上还是在解释自己。其实,她不知道,经历了黑牡丹对我的恼火,目睹了黑牡丹恼火之后许妹娜毅然跟定我的行为,我已经不需要她解释什么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她的行动更重要。我一程挽着她的手,直把她送回家。
然而,关于黑牡丹和那栋老楼,许妹娜向我说的,还仅仅是一点点,就像一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更多的故事,还在后边。
就像两只吊桶打水,一个下去了,一个就上来了,许妹娜稳定在我心里边,黑牡丹又让我不能踏实,她刚从拘留所出来,她没了饭店,又一个人住在偏远的郊区,我却惹恼了她。那天之后的又一个晚上,我单程去看了一趟黑牡丹。
因为我装修的主人看完房后要上郊区办事,我搭了他的车。时间大约是八点左右,那排通向鸡山的胡同黑漆漆的,两旁一排排居民楼上的灯光极其微弱,就连挨着鸡山的公园也不像市内公园那么亮堂,灯杆上吊着的灯泡倒是很大,但架不住老远才有一个,又连着一片旷野。然而,不亮归不亮,却显得很热闹,一拨一拨人在那里来来往往。在此之前,我来这里,仅仅是想看望一下黑牡丹,我还为她买了桔子和香蕉。可是看到公园来往的人们,我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混到人群里看一看。
我提着两袋水果,徘徊在黑牡丹楼下。不知为什么,当我往公园挪动脚步的时候,又有一些莫名的紧张,因为这时,我想起许妹娜的话,她说两年前住这里,天天都能看见民工往里来,我不是怕看到民工,而是怕看到鸡,怕看到像许妹娜一样的女孩当鸡。可是,正在我因为紧张而迟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公园里走过来――黑牡丹。
黑牡丹盘在头上的发卷太独特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后边跟了一男一女。我原本是想迎上去,可是当他们走近时,我却本能地躲了起来,躲到楼的侧面。黑牡丹走得很急,脚步却轻得有如蜻蜓起舞,听不出半点声音。那一男一女不比黑牡丹灵便,步伐有些慢,脚底下还不时磨出沙沙的声响。他们影子似的跟定黑牡丹,转到楼梯过道时,只听哗啦啦门打开,接着,哐地一声又关上了。
黑牡丹要干什么,一看就知道了。从墙根走出来,我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既为自己贼一样的行为,又为眼前看到的一切。要知道,黑牡丹刚从拘留所出来,而许妹娜两年前又住过这里。我汗津津站在黑影里,我觉得有一种气体在身体里迅速膨胀,使我恨不能扔了水果,跳起来去砸黑牡丹窗上的玻璃。
那天晚上,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鼓舞,我直等到那一对男女从楼里出来。他们其实在里边呆了才不到半小时就出来了。他们出来,一分钟都没等,我就去敲黑牡丹的门。黑牡丹以为是刚才那两个人又回来了,门还没开,就在里边说:“落什么东西了?”
发现是我,黑牡丹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关上门,但很快又把门推开了,低声说:“怎么是你?”
我感到,我脸上的肌肉很僵,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把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她刚关上门,我就说:“我什么都看到了。”
黑牡丹并不意外,不但不意外,还浪笑了一声,和我一起从门口走进来,响铃铃地说:“你怎么就像狗子的眼……看到了就好,有一天,你也会领一个女人来找我。”
我扔下手里的水果,在我熟悉的昏暗的小厅里坐下来,我说:“一次多少钱?”
“十块。怎么样,玩得起吧。”
她分明明白,我的问话是为了羞辱她,并不是真的要了解价格。这个狡滑的女妖让我一下子没了下文。
为了掩饰尴尬,我在小小的厅子里转了一下,眼睛有一打没一打地在窗台和矮柜上巡睃。她的小厅塞满了东西,显得拥挤不堪,她总会让济济一堂的物品井然有序,它们分别装在大小相似的盒子里,什么化妆品,鞋,梳头梳子,仿佛她又回到了乡下小买店时代。而这时,在窗台一角的一个四方纸壳盒里,我看到了一堆避孕套。见我扫到避孕套,黑牡丹立即说:“这玩意白送,怎么样,你老姐几年前就靠这生意起家,佩服吧,那时三块钱,一天能接七八对。”
那天,在黑牡丹不请自来炮火的强攻下,我简直就是一个哑巴。也许,自许妹娜向我泄露她的秘密居点那天起,她就蓄谋有朝一日向我袒露事情的真相;也许,她没想向任何人袒露真相,不过是我的突然闯入、我的不客气的问话刺激了她,使她不想跟我绕弯子,反正,她没给我一点喘息机会,噼里啪啦就揭开了自己肮脏的黑幕。
说肮脏,那是我的感觉,黑牡丹一点都不觉肮脏,她甚至用了单纯这样的词。说黑幕,也只是我的说法,她把那一幕看成她事业的起点。她说:“那时,我的想法相当单纯,就觉得山根底下转来转去的兄弟可怜,是可怜他们,才有了我事业的开始。”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来,那些话风似的在我耳畔打旋儿时,我本能地大张着我的耳朵,因为这对于我,无异于一次令人刺激的跟踪,一次神秘的旅程。在她打开的许多场景里驻足徜徉,神秘的旅程就有了这样一番景象。
几年前,离开歇马山庄这棵老树来槐城,黑牡丹根本没有明确的去处,那时,她只想消失,消失在一个离歇马山庄很远的地方,消失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是祸水的地方。槐城人口众多,自然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可是揣着几年开小卖店攒下的五千块钱,爬到城市这棵树上,才发现以消失的方式活着是多么的难,首先,这棵树人满为患,无处下脚,更不用说偷偷的、安静地下脚。最后只有往城边儿去,去西北以北的郊区,租下这仅有二十几平米的房子。最初租下房子,只是想开小卖店,因为在那之前,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别的本事。可是这一带是化工厂的家属区,厂子不景气,一个月的销售额连房租都不够。一筹莫展时,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挨家挨户送卫生纸,上豆浆机磨豆浆,做棉花糖,可是无论怎样,都招不来顾客,实在等得心焦,一气之下,她扯出一块绸布,把一应物品兜到公园广场上卖,就是那一天的黄昏,她第一次看见了带着鸡上山的民工,和跟民工上山的鸡。
一开始,几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学生似的背着双肩布包,穿着一水儿土黄色长裙,烫着粽红色头发,黑牡丹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她们在她的小摊前站着,假装看一会儿,之后离开小摊,分散在公园四周,过一会儿,她们又慢慢聚拢,云朵似的朝山根移动。这时,黑牡丹发现,远处有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从工地走出来的男人,因为他的身上沾有一星一星白灰。他走进来,也往山根走去,急匆匆的样子像要去解手,可是刚刚上山,后边就有女人跟进去,不久,在他后边的公园外面,又有一个民工似的男人进来,急匆匆上了山,接着剩下的女人中又有一个跟进去,当他们两两分开,鬼鬼祟祟钻进山上不同方向的树林里,敏感的黑牡丹一下子就明白他们是干什么的了,那些人还不等出来,一个做生意的灵感就诞生在她的心里了。
黑牡丹说,在这方面,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无师自通不用任何人引领。当时别提她有多兴奋,扔了摆好的地摊就向山根儿跑去,当第一对男女办完事出来,她大方方堵住他们,主要是堵住女的,她说:“妹子,跟你的姐妹们说,要是肯少要两三块钱,让男人把钱省给姐,姐可以长期给你们提供方便,就在公园前边的老楼里,何必担惊受怕的。”这办法的英明在于,男人胆大,不在乎地点,但男人是消费者,又是最没有钱的消费者,几块钱对他们很重要。而作为营业者的女人,一般都懂得薄利多销。当时,那女的根本不听黑牡丹说什么,慌恐的躲来躲去,当躲出十几米远,突然调头,上下打量一下黑牡丹,又回来了。黑牡丹说,那一眼打量,她知道她这个老妈子做定了,因为那目光里满是慌恐抽走之后的镇定。她把黑牡丹引到一边说:“俺姊妹四个,就两块钱吧。告诉俺是哪栋楼。”
她们最后成交的价格是三块钱,第二天黑牡丹就有九块钱的收入。她说,她不知道鸡山是从什么时候开业并举行开业典礼的,她的开业和典礼就在那个日子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那是怎样隆重的日子呵,她为他们买来避孕套,准备了好一点的卫生纸,买来大瓶香草牌香水,在一个易拉罐里插了一支花,她还把从农村拿来从没用过的破录音机修好,找来一盘邓丽君的歌曲。她说,把第一对客人领进去,她没有跟进,而是一个人站在楼西的山墙边看着黄昏落日,当时,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的生意有了一个真正的开始,而难过便是因为这样的生意不体面。
同是开业那一天,黑牡丹又有一个意外的变化,那是接待第三对客人的时候。到第三对天已经黑了,黑牡丹无处可去,只有呆在屋子里。客人完成后,她听到那男的乌乌地哭了起来,临走时,非要多给她五块钱,说他两年没回家了,她给了他回家的感觉。
黑牡丹自然没收他的钱,但是,送走这一对,她在屋子里也莫名其妙大哭了一场,哭得昏天黑地。她说,哭过那一场,再爬起来,她就觉得她变了,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原先,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不体面的生意,而现在,她再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意不体面了,她甚至认为这是一件积德的大好事。为此,她跟那几个姊妹说,你们领回的人,必须是乡村兄弟,有一个歪瓜劣枣都不行。
就像一个将军回忆自己如何走上绒马生崖,黑牡丹如数家珍,一脸的欣慰和喜悦,到后来,她竟有些泪光莹莹了。那时,不光她自己不觉得肮脏,不认为是黑暗,就连我,也都不觉得肮脏和黑暗了。不但如此,我的眼窝里也有了热热的东西。
可是,我的眼窝刚刚发热,一股冷风又把它吹凉,因为黑牡丹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回忆。这时,她把盘在头顶上的头发放下来,小女孩似的,一边爱惜地用指头梳弄头发,一边说:“你以为会一番风顺吗?不会的,干了不到两个月就有人告,警察一趟一趟来敲门。有一天,见就一个警察,我开了门放他进来,没用十分钟,就把他搞了。好赖咱也是出名的祸水,不祸祸别人能让别人祸祸咱!”
我痴呆呆看着黑牡丹,看着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女人,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总能让我看到她身上可怕的一面。她的可怕,不在于她被打倒还能站起来,也不在于她站起来时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而在于她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她认为是她把别人搞了,而不是别人把她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