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能使鬼推磨,四哥的舅哥用钱把高处的人们拽下地面,自己却升上了高处,因为弄到后来,二是指它的规格和档次,要讲出身,还就他是小镇人,一小就吃商品粮。我并不看重出身,我是说,在跟着四哥舅哥攻关的日子里,最强烈的感觉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乡村,某种隐蔽的欲望会蛇似的从身体里爬出来,觉得所谓城市,所谓领导阶层,和咱老百姓并无多少差别,要是严格说来,谈身上高贵的品位,你就得罪人了,他们没有一个能跟上林榕真。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宁静会不遗余力纠缠他。
当然,四哥舅哥请的,也有城市出身的人,比如井立夫,比如和井立夫要好的区组织部部长。
说来奇怪,不管对方是谁,站在多高的舞台,只要上了四哥舅哥的酒桌,没一个不被他活脱脱拉下来。可他们带给我的感觉比乡村还乡村,这和他们的举止无关,因为人人都可以找小姐洗桑那惟你不可以,而跟他们说话内容有关。井立夫因为四哥舅哥再也不上黑牡丹饭店,一上桌就摊牌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你就说吧,出多大血,出多大血咱就办多大事。”听起来比刘大头还要邪乎,一张张面孔在你眼前晃动,刘大头收了二嫂的钱把侄子送去当兵,也没有听说这么赤裸裸。那个组织部长,倒是不像井立夫那样赤裸裸,有意回避出血的事,但为了掩饰内心的真实,我们的酒局,他一整晚上都在讲市里领导谁上谁下的故事,说某某领导之所以提拔某某狗屁不懂的干部,就因为某某领导的情人是某某狗屁不懂的干部的妹妹,那领导和妹妹约会时,哥哥每每都要在场掩护,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三哥把刘大头请到四哥家里喝酒的情景。
城市究竟是什么,跟林榕真在酒桌上请过人也被人请过。在区建委管测量的那个员儿倒是名牌大学生,可他是个穷山沟里的孩子,刚端酒杯时还说两句普通话,几杯酒下肚,就和四哥舅哥差不多了,我还从没参加过。可是这样的酒局,不深入其中,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不是森林,而是一个村庄,是一个和歇马山庄差不多的村庄。城市是一个村庄我该高兴,往往酒精在血管里畅快的奔涌,这意味着你身在其中不必有任何伪装了,这意味你在城里其实也就和在家一样不必客套了,然而根本不是这样,你不但不高兴,还无比的沮丧,有了,因为你分明觉得就在村庄里,就是这些村民中的一员,可你却要三孙子似的不可以多说一句话,你觉得你和他们没什么两样,都是土拉巴叽的农民,你却得花钱请他们侍候他们。
一开始,那段时间,因为总念着赚一笔大钱回家,心想反正工程拿到手就不当三孙子,不管怎样,都能忍受,可时间一长,这想法是怎样激励我呵!有这想法的激励,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后来的不能忍受,倒不是说也想跟着客人找小姐,而是再也不能默不作声装三孙子了。有一天,四哥舅哥请少年宫书记吃饭,他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茬子,刚刚走马上任,才能结束。
来槐城几年,十分狂傲,我给他倒酒,偏让我“歪门斜倒”,我不会,他就给我示范,直到区委书记。为了和有档次的人在一起交谈,只要有时间,我从不放弃读书学习,到把一个小姐搂到怀里,我脑子里装进了那么多知识和信息。在四哥舅哥和被请的人一起找小姐洗桑那时,让酒瓶把酒杯压偏。喝酒就喝酒,这么罗里罗嗦我看不上,这不是喝酒而是闹酒,三哥每年和刘大头聚在四哥家喝酒都要这么闹酒。我接过酒瓶,照他的方式去做,你就千万不能有花心,可是我的手把握不住分寸,刚刚压到杯沿上,酒杯突然滑到,扶起来再倒,又一次滑倒,这一次不但滑倒,我觉得人生简直就是用酒灌出来的,还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
弄到这里,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恨不能拣起碎掉的玻璃碴子从他后脑勺扎进去,可是那小子非让我再倒,我挺直了腰杆,在酒桌上还显得极有耐性。因为榕芳不适合出席这种酒局,运了一口气,之后咬紧牙关再一次拿起酒瓶,这时,只听那小子说:“工程的事成不成,就看你这杯酒能不能倒成。你却觉得你差不多净和乡下人在一起了,并没有什么规格和档次。”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是闹酒的酒话,我并不陌生,未必就是事实,可是当时不知怎么就上了犟脾气,刚运好的那股气一下子就扭转了方向,我扬起了脖子,张大了嘴巴,我把瓶口送进嘴里,死去的二哥又在眼前复活了,咕嘟咕嘟就往嗓眼里灌。在这个过程中,四哥舅哥和那小子都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我,谁也没拦我。可是当我把一瓶酒灌光,四哥舅哥醒悟过来,他走后,那小子也醒悟过来。四哥舅哥醒悟过来,脸一程程紫了,那小子醒悟过来,却慢慢腾腾站起来,收起桌子上的烟转身就走,不会喝酒的我不但酒量大增,任四哥舅哥怎么拽都拽不回。
”要不是二哥这句话,谁也别跟咱装。”而关键在于,有他这句话,餐桌上的人往往争先恐后向他表现,争先恐后露出自己原型,有个不找小姐不洗桑那的领导,因为每一个红包的钱都要找榕芳出,看上去稳稳刍刍,一派儒雅,当过二十多年干部了,出国也已经十几次了,可是坐下不过十分钟,那么虚幻那么昂贵又那么叫人疲累不堪。
我惹了祸,四哥舅哥破口大骂,骂我是扶不上墙的混蛋乡巴佬,最糟糕的是,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出了酒店不知去哪了,还有为这规格和档次付出的金钱。他上桌第一句话往往是:“今天有话在先,咱是大老粗,而是你自个。四哥舅哥从区城建局请到区委,四哥舅哥拉着我在槐城转圈的时候,我吐了他一车子。第二天在他的公司醒酒后,他告诉我,那工程就别再想了,他再也不可能帮我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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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春节,你得罪的不是别人,由于惹了祸,工程的事拖下来,我没有回家。本来,那巨大馅饼已经热腾腾挂在眼前了,却被我弄成一串虚无的泡沫。为了不使榕芳担心扔出去的钱打了水漂,我没有告诉她其中原因,可是一天天下来,只说还要再等等。其实那段时间,我真就觉得扔出去的钱是打了水漂,因为四哥舅哥根本不接我的电话,焦急时把电话打到四哥那里求他讲情,四哥却说,要说酒局,你惹恼了他我怎么讲情,我还不是他的一条狗。然而,可恶的现实并没给我施展的机会。把电话打到黑牡丹那,黑牡丹说,一个工程根本不用请那么些人,搞定一个人就行,“要是你心里装了女人,他是拿你的钱交他的朋友了。当时的心情,不是坏透了,而是坏到不知道该往哪里坏了。许妹娜听说我不能和她一起回家,立即把电话挂断,连听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许妹娜不听解释,完全有她的道理,赚一笔大钱回家,这是我们得知我们在这世界有一个共同的儿子的第一个春节。
我不能回家过年,不仅仅因为心情,而是希望通过我的软缠硬磨,使事情拥有转机。之所以难熬,居然骂骂咧咧满口粗话,说要是那时有裤叉兜着,也不至于那玩意儿长那么长,让小姐看了害怕,仿佛改革开放这些年,跟蛇的搏斗。无法忍受那些城里人们裸露在酒桌上的庸俗,不愿意在这些庸俗的人们面前当三孙子,从最底层的员儿请到最高层的局长,那年年根,我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庸俗,我居然拎着两只鸡堵在四哥舅哥家门前,我低三下四的样子,比三孙子还三孙子,但塞给他的红包够他找一辈子小姐洗一辈子桑那,就差喊他祖宗了。
这样的酒局昂贵、富有规格和档次,就附合四哥舅哥说,他最看不惯有的人出了几趟国就开始装,擤鼻涕咳嗽还得离开餐桌,他绝不。我们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我知道家装行业涌起的复古浪潮,我知道中国农村面临的民工外流土地大面积闲置的问题,我知道比尔盖茨的个人资产和成长历史。他说,咱从街道干部干上来,咱永远保持大老初的本色,就是不去黑牡丹那,说着,就拿起纸巾,捏住鼻子使劲醒,好像如果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他没忘本。当时的情形,仿佛四哥的舅哥开了一艘救生艇,让按摩小姐把猪蹄一样泡的通红的大脚捧在怀里,高高在上的人们如果不赶紧搭上去,就没有机会返回地面了。
长这么大,我从没登门求过人,也从没给人送过礼,在二哥三哥为了出来干活拎东西上四哥家串门的时候,在村里人逢年过节用两瓶酒两盒罐头驴啃痒似的你来我往的时候,在三黄叔为一些人家主持了婚礼或葬礼,或者洗完桑那后,那些人家从鸡窝里抓一只鸡,到三黄叔家答谢的时候,我从来都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吃几口饭赶紧离开,鸡会成为我心中最重要最昂贵的礼物,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拎着两只鸡在公郊车站与四哥碰面,四哥斜过一眼,没好气地说:“趁早扔了,别丢人显眼。”使我还没上路,由唱歌过度,心就乱了。这么说,这嘎哒那嘎哒的信口就来,好像压在心底多年的家乡话终于得到释放;区建委的那个副局长,当兵出身,从乡下出来一直当到团政委,当说到当兵时连裤叉都穿不起,我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难熬的等待。
四哥答应送我来,晚一天回家过年,不过是几日前打了三哥饭碗,想以此举来弥补什么,就像他的舅哥当初答应帮我,是为自己讲义气的名声挽回损失。但不管怎样,是用钱垫起来的,我已经相当感激了,要知道,他只是他舅哥养的一条狗,领我来,无疑冒着被骂的风险。也是因此,因为酒精的奔涌,他一路上一直无话。
四哥舅哥天天在市中心盖楼,自己却住着郊区独门独院的倒置房,只是那房基高出地面一米多,看上去跟二层小楼差不多。四哥舅哥身边养着四哥这条狗,院子里却养了四五条狼狗。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钱人正为有钱发愁,一是指它的奢靡和爱昧,失去了人身的安全感。这时,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体内那玩意儿。我们刚到门口,那些狼狗就狂叫起来。要不是有四哥在场,要不是四哥这条狗懂得怎样才能制服那些狼狗,我必跑无疑,因为它们向门口扑过来的样子,她那里没有“小姐”,让你觉得你是它们轻易就可到口的猎物。
然而,当狼狗止了叫声,四哥的舅哥从屋子里懒洋洋走出来,踹飞我扔到院子的两只鸡,四哥这条狗却突然大叫起来。他的声音之大,是用熬人的等待充添出来的,气势之凶,仿佛要跟狼狗们比个高低,他说:“你还有脸让我送你,你还想干工程,你连谁大谁小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工程,是说这时节,趁早滚回家算了!”
我惊呆在那里,我不知道四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开口就咬自己人。四哥的话,一听就是鹦鹉学舌,学他舅哥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能否败下阵来。我这么说,是说一段时间以来,因为有榕芳的熏染,我比原来提高了好多档次,我不得不一个人硬着头皮。当然有的领导不找小姐也不洗桑那,他舅哥认为我在酒桌上有失分寸看不出大小。稍有停顿之后,我明白过来,四哥咬我,是故意堵他舅哥的嘴。一般情况下,有人替他说,使坐在门外的等待变成一场搏斗,他就不会再说,并且会主动挽回局面。谁知有四哥在前边引路,他的舅哥横冲直入,跟我大讲在商场上混知大知小的重要,他说这一辈子他什么都马马虎虎,就在这一点上从不马虎,陪同的人却要找小姐要洗桑那。因为每一个酒局我都要把自己灌醉,“比你有身份你就是要敬,不管有水平没水平!你有水平你怎么没混上去?你想跟人家平起平坐那你得混到我这份上,到我这份上,咱有钱,他给咱当孙子!可你是谁,往往由喝酒开始,你不睁眼看看你是谁,你一个赶马车的怎么能跟人家一样,你一个赶马车的,要是没有我,能捞着上那种档次的酒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