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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只手满是凝血,我膝盖头的裤子上也沾有污黑的血迹,我躺在地上,如同一只差一点被揉碎的屎克螂。写字台和高耸的柜子静静地看着我,柜子上那只玉手静静地看着我。因为恢复了知觉,一种刻骨铬心的疼慢慢袭上心来,那疼在什么时候经历过,就是那种千军万马的大军沿着神经向心脏攻去,疼和疼彼此联络,疼和疼彼此响应的情景。我静静地躺着,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寒气刺骨的水泥地上,不知道我的手和腿为什么会有血迹,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回忆。我想起一面墙,我好像一直在用拳头击墙,撬它,打它,那墙好像就是公司屋里这面墙,因为有一个清晰的印象是从出租车上下来,刚打开门,就开始了与墙壁的搏斗。可是为什么要与墙壁搏斗呢?我还在想,慢慢的,我想起来,因为我的手触到了被我压在身底的背包,那里,有买戒指剩下的几千块钱。想到戒指,于是就想起了许妹娜,想起了水红,想起了不在饭店的黑牡丹和在饭店的大嫂,想起了迪厅外面的榕芳和江子……当一点点想起这一切,我突然的悲从中来,爬起来再一次与墙壁搏斗的想法充斥了每一根神经。
我自然没有爬起来再一次搏斗,我爬是爬了起来,但没有搏斗,因为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串哔里叭啦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串。一开始,我以为是谁的车爆了轮胎,这路边不远处就是一个停车场,夜夜都有成群的汽车。可是渐渐的,当那声音一个接着一个此起彼伏,如同疼在身体里的彼此响应,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了。
也许,它们一直就在响着,只是我躺在地上,耳朵靠着地面,把响声当成了汽车震动大地的轰鸣;也许,我知觉的得以恢复,正是它们的震响起了作用。当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我的恍惚的、被悲愤充斥的有些活跃的神经一下子就枯萎下来。
小年了,再有七天,就要过大年了!
晨光映在窗户上,像胡罗卜的颜色,黄中夹着金灿灿的红,那红仅仅是一闪,又变成了冷嗖嗖的白。我站在窗口,寻着鞭炮的声响,出神地向外望着。我已经有好几个年没有回家过了,我从歇马山庄出来,就不曾回家过过年!
关于年,我其实很早就在盼望了,在看黑牡丹把灯笼屁股上的大茧一个个拽出来的时候,在鸡山跟前的老楼里无所事事等待那个可怕的判决的时候,在和榕芳以及榕芳的朋友们一起吃着简单的饭菜打发除夕夜的时候。只是我深藏着它,不敢用心打量,也不敢跟别人说出而已。我不敢打量,是怕那样的念头一但泛起,会像决了堤的洪水冲掉我的某种信念。我不敢说,是我一直等待这样的时刻,我有了钱,我赚了大钱!我却对自己是否能赚来大钱没有把握,毕竟,我是一个懒汉!现在,钱切切实实赚到我手里了,还掉曾经占用榕芳的,在账户里,我有十八万三千六百。
当然,关于年,在我的盼望里,还包含着这样的内容,我和许妹娜办了结婚手序,从城里双双回家,跟我们的儿子团聚。它们曾是我一段时间以来前进的方向。现在,我的生活出了故障,许妹娜偏离了我的方向……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在乡下家里,我有老母,有半路回乡的大哥,有儿子还在监狱里的二嫂,有丈夫传销出事的三嫂,有愿意为有出息人当牛做马的大姐,有一直以怀疑的眼光观望着我这个懒汉的刘大头和三黄叔!
回家过年,这个声音随着鞭炮声在心底响起,一点都没有鞭炮响亮,可是它重新鼓起我生活的风帆。生活的风帆鼓起来,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一口气,就像在砸墙时憋住了又长长吁出的那口气,就像吹气球时憋住了又使劲鼓出的那口气。只是,我的这口气鼓得有点急了,我的手和腿还带着血迹。这都怪年这个家伙来得太迅猛了,就像藏在发廊布帘后边的许妹娜,说来,轰隆隆就来了,我还没有任何准备。
当然,只要有了钱,准备起来一点都不难,这也是人人希望有钱的一个原因,只要有钱,无非是花点工夫,去大的批发市场,去大的商场百货,一样样往家搬往家选就是了。好的饮料好的肉肠好的啤酒,还有好的礼花鞭炮,还有母亲、嫂子和儿子过年穿的衣服鞋袜。第二天,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吃的喝的买齐,一箱一箱运回公司了。当然另外一些东西要有些麻烦,女人的东西我不太懂,孩子的东西我也拿不准。这让我想起了一直不愿意想起的两个人,许妹娜和榕芳,不过我没有让她们在我心里久留,在这个城里,有一个从来不需要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黑牡丹就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此时的黑牡丹,早已经被回家过年的热情蒸腾在半空了,我把电话打过去,她呜哇乱叫的:“才想起年,这时候人多挤呀,我早都准备好回家的东西了。”
在黑牡丹的帮助下,我为母亲选了毛衣,中式棉袄,给三个嫂子和大姐每人选了一件外套和纱巾,给儿子和儿子的姥姥买了礼品。最后,她还逼我为自己买了一套报喜鸟西服,喜来登皮鞋。我从来没为自己买这么贵的衣服这么贵的鞋子,一次就花掉三千块钱。在黑牡丹的提示下,临走前,我给许妹娜打了一个电话,重申我想和她一起回家过年,问她是否愿意。许妹娜什么也没说,马上就把电话挂了。当我真正把买好的年货搬上黑牡丹新买来的别克车里,把自己打扮起来,曾经的恍惚、悲愤已经被衣锦还乡的感觉彻底驱逐。
腊月二十九早上,一辆载着满满一车货物的130和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从汪角区出发,在去往翁古城的黄海大道高速路口,与另一辆皇冠轿车回合。皇冠是井立夫的,不知是黑牡丹要求他另开轿车显得气派,还是作为一个摆设,他不愿与黑牡丹同车,在高速路口下车相见,他孩子似的和我夹了一下眼睛,似乎在为自己的角色解嘲。再度上车时,他跟黑牡丹说,“我们走前边,我肯定认路。“
还乡是一个车队,虽只三辆车,可当它们以缓慢的速度保持一个车距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坐在其中就不能不感觉阵容的庞大了。这阵容,即是心里的,又是身外的。说心里,是说当你想到前边的车在等着你,后边的车在跟着你,而无论是前边还是后边,车里的人们都鼓舞在回家过年的巨大喜悦中,喜悦和喜悦也就像肌体里的细胞,在看不见的空间里迅速扩散;说身外,是说为了让车队保持队形,井立夫的司机故意将车开得缓慢,等着黑牡丹的车,等着130,黑牡丹的车是轿车又是新车,当然不用等,主要是为了130,要是没有130上的货物紧随,还乡的喜悦要大打折扣。
黑牡丹就坐在我的前边,让我坐在她的车上也是她对我这个老板的看重,我的身边还有座位,四哥和另外几个歇马山庄的民工就没有这个待遇,被安排在130货车上。
黑牡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想必和我一样,被这心里身外的喜悦鼓胀。曾几何时,她告诉我,她离开歇马山庄,以为除了老父亲,她谁也不会想,可是出来之后才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本都在她的梦里。
朝着梦里的家乡挺进,黑牡丹聚精会神。黑牡丹仍然是黑色羊绒大衣,衬着红色高领毛衫,只是那毛衫的色泽紫红,使她的喜气中多了一份端庄。端庄,本是很久以来就驱之不去的,可是在这个日子里,在内心装满了激动的情况下,显得有些不和谐。尤其她的发型发生了变化,昨天还是一头蓬勃的卷发,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直发,使她喜气的脸上,少了一份精神,因为把卷发抻直,并不是真正的直,发丝细钢丝似的支楞在头顶上,显得有些憔悴。这让我想起一个八十年代流传的故事,一个长着大牙的男人被选演员的导演看中,让他回家准备准备带他进京,结果他回家准备时把大牙拔掉了,结果导演没有带他。当然,黑牡丹还乡,无须任何导演带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导演,我是说,看着反光镜里为了端庄反面把自己弄得有些憔悴的黑牡丹,心里有种隐隐的酸楚。
然而,真正让我酸楚的还不是这些,后来,车出了黄海大道,驶向翁古城的时候,黑牡丹跟我说:“吉宽兄弟,姐的饭店一年多不养三陪小姐,你说咱村里人能不能信。”
她一路上都没说话,却突然之间想起这么个问题。我说:“报纸上都写了,他们怎么能不信。”
“现在人,你越是上报纸,他越不信。兄弟姐今天守天说话,自从饭店重新开业,就从没留过一个不正当客人,从来没有!”
“他们爱信不信,反正姐干起来了,姐成了优秀企业家,管他呢!”
“不!”听我这么说,黑牡丹突然认真起来,朝后边转了一下头,“你这么说,就是你也不信,等英伟出来你问他就知道了。来那样的顾客咱绝对往外轰,你知道姐这一年轰出多少钱吗,至少也有五十万。”
我没有吱声,我想是的,不养三陪肯定赔钱。然而这能证明什么?
黑牡丹自然不知道我怎么想,接着说:“我得感谢你姐夫,没有他,我就没有这一天。”
我没有接话。我不接话,不是我认为井立夫用不着感谢,而是窗外有一片稻田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精神溜号。它光秃秃裸露在冬天的原野上,一垛垛土黄色稻草寂寞地伫立着,就在那片稻田里,我和许妹娜有了一个那样的晚上……
不过,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不好的情绪会乘虚而入,因为这时,黑牡丹叽里哇啦打起了电话:“在镇上停停,让吉宽带咱去看看申吉成的修配厂,听说他成了镇上的工厂主了。”
三辆车先后开进吉成大哥修配厂时,大哥还以为是来修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井立夫,黑牡丹,我,四哥和歇马山庄的民工先后从车上下来,大哥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眯着的眼睛顿时开出两朵菊花。他自然先奔黑牡丹,这个报纸留名电视留声的人物的到来一定让他大大惊诧,在乡下时,她还只是个开小店的,在乡下时,她的名声不好,他也许从没正眼看她一眼。现在,大哥不但要正眼看,还要跟她使劲握手,还要在握手时对自己一手的油污和一身的油污感到不安,一再重复说“俺手埋汰”,仿佛生怕沾污了大城市回来的优秀企业家。
在我这里,大哥作为一个成功者的形象记忆深刻,但成功的大哥在成功者面前是什么样子我还是第一看到,他的谦卑他的点头哈腰就像一个刚刚出道的小老板。当发现是经黑牡丹介绍才认出井立夫,而不是自己认出来,不迭声地自责自己老了。
因为厂子已经放假,在修配厂没有停留多久,似乎深知在成功的城市人面前显摆已经没有意义,吉成大哥也没有带大家参观。但一个真正的成功者绝对能容下别人的成功,黑牡丹主动要求参观厂房,不但如此,她还要求去看看大嫂。她说她们是同龄人,在村子里处了好多年,非常想她。
在我印象里,黑牡丹和吉成大嫂在村里时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她们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两种女人,吉成大嫂一辈子只喜欢吃一棵树上的叶子,吉成大嫂把黑牡丹看成最不正派那一类,她的一些想法通过热衷于串门的大姐宣传出来,村里无人不晓,而大姐把说黑牡丹的坏话当成捍卫吉成大嫂的条件,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参观厂子大哥没有阻挠,想见大嫂大哥却坚决拒绝,大哥说:“算了,她身体不好。”可是黑牡丹偏说:“身体不好我更应该去看看。”
也许,分别多年,十几年前的龌龊早已是过去的落叶,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尘埃埋进现实的泥土,而那泥土因为不断有异乡雨水的浇灌,又长出了思念的须芽;也许,黑牡丹就是想让吉成大嫂看看,被你瞧不起的人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当我和井立夫陪黑牡丹去了大嫂居住的楼上,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不错,多年的分别确实使她们遗忘了过去,两人见面分外热情,黑牡丹说:“大嫂我是青子呵,我来看你啦!”吉成大嫂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顿时握住黑牡丹的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所谓另一种景象,是说我从来不知道,在大哥这块所有人都羡慕的肥沃的泥土里生长的大嫂,却是这么苍老,她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不但身体羸弱,脸色煞白,且完全是一个老人的样子了,和黑牡丹比至少大了二十岁。关键是,有病的大嫂居然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妹子你看你多好,你这么年轻!有男人宠着就是年轻,哪像俺,靠一个男人,他从来不管俺,一天到晚跟形势,讲派场!俺早就眼气你了,俺早就跟你大哥说,要是倒回二十年,俺就像黑牡丹那样,不吊在一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