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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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还乡 (3)

大姐倒没像吉成大嫂那样热情洋溢,但看到黑牡丹还是笑着迎出来,说:“俺寻思刷了锅就去看你,还没来及去你倒来了。”话一听就是编的,但这话已经让我非常感动了,至少,她给了黑牡丹台阶。有了这样的台阶,黑牡丹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姐的姊妹,她说:“姊妹我从来没忘你呵,姊妹我做梦都能想起你。”

黑牡丹这么说,大姐脸红了一下,以为话里有话,但很快,黑牡丹又跟出句:“我最后悔的事儿就是那年,和很多知青在一块用大锅烧水洗澡,你去了我没理你,我应该把你叫住,我那时候太要尖儿了,我怎么都应该把你叫住。”

大姐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就明亮开来,就像乌云从头上掠过。大姐说:“你说对了,那事俺确实对你有意见,不过,你这人也太风流了,俺后来看不惯你,也是看不惯你风流。不过,想一想,你风流风流你的,沾着俺什么了,俺也是发贱。”

大姐就是大姐,说话向来不让人,可是黑牡丹好像正希望她挑出这个话,她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纱巾,一边说:“姊妹,我这人是喜欢男人,可是我命不好,没遇到相信我的男人,我要是遇到相信我的男人不会那样,你看现在,井立夫相信我了,我就一点那种念想都没有了,有兄弟在跟前,不瞒你说,我看到那种动手动脚的男人就恶心。”

黑牡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大姐的脸突然阴下来,她看了看我,对某些信息表示怀疑似的,之后又扫一眼黑牡丹:“怎么,你又和井立夫好了?”

“是,他跟我一块回来了,姊妹来看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一直骂我是婊子,我不是,我那时候确实是爱他的,你造我谣,让他离开我,其实也是你看上他,这一点我知道。我不怪你,我了解咱女人,咱女人有时很可怜。”

不知是黑牡丹揭破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属于大姐的秘密,还是女人可怜几个字打动了大姐,大姐眼睛突然就红了,慢慢地低下头,但很快,有什么觉悟似的,她又抬起头,这时,她的脸子不怎么好看,她说,“你走罢青子,你用不着来叫俺伤心,俺知道你有本事,俺知道你过得好,你走吧,你也不用给俺纱巾,俺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系纱巾也没有用。”

虽被大姐逐客,但黑牡丹没有丝毫尴尬,不但如此,往外走的时候,她跟我说:“兄弟,我胜利了,你姐能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我就胜利了,我能让你姐承认她当初也看上过井立夫我就胜利了。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她也是个风流种子,看上井立夫时她都结婚了,要是我把井立夫让给她,她也和我一样,也得离婚,她也一样。”

和去吉成大嫂家不同,十几年的龌龊在随尘埃埋进泥土的同时,还埋伏了两个女人的战争,而我的大姐,是战争的失败者,这让我想像不到。我想像不到大姐失败,并不是说她当初也爱井立夫而被黑牡丹抢走,而是她至今认为自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这话反过来说,就是大姐一把年纪了,还在为自己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难过。

从大姐家往我家走的路上,黑牡丹十分得意,她说:“兄弟,我还以为当了优秀企业家就说明问题了,看来光那个没用,没有井立夫跟回来没有用,看来我逼他回来就对了。”

我无法分享黑牡丹的得意,因为来到大街,无意回头,我看到大姐隐在窗玻璃后边模糊的眼神。

也许黑牡丹看出我的情绪,拍拍我的肩膀,打一把掌给一棵枣似的跟我说:“走,姐陪你去看许妹娜,你回家拿东西,姐陪你去。”

如果说真正知道心里的滋味,还是上许妹娜家,那是心被冰冻了的滋味,因为当我们来到粉房街,早有人喊住我们:“吕淑娥上转角楼了,吃完晌饭就抱孩子走了。”很显然,吕淑娥是躲我才离开的。黑牡丹于是安慰道:“兄弟,别着急,她总不能不回来,你又不是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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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大姐,吕淑娥,全村里都来了。我只知道,饭前,三黄叔向大家念那张宣传黑牡丹的报纸之前,我和黑牡丹分别从两个方向回来了。黑牡丹去的地方,是她家的老屋,也是她不让我跟她一起去,我才去了另一个地方,倒置房。黑牡丹不让我跟着,也许害怕自己有失态的表现,她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而我一个人去倒置房,却想不到自己会失态。当看到已经有了道道裂缝的院墙,掉了水泥的房檐和院子里堆积的草根石块,想起许妹娜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的情景,我一下子就跪下了,一种一直努力抑制着的悲伤顿时汹涌而来。正是这不期而致的悲伤,使我返回时一滴酒没沾就有些晕糊糊的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我晕糊糊时,人们就说我醉了,说我当了大老板高兴得倫着喝了酒。为了说明我没喝酒,我硬撑着一口口喝酒,和刘大头,和三黄叔,和鞠广大,和鞠福生,和井立夫,还有我的大哥和四哥。刘大头和三黄叔轮留拍着我的肩膀,夸我好样的,鞠广大把着我的手,不迭声地说:“就没看出来你小子比我那狗儿子强,他钱倒是挣了,可这蟞羔子却把那么好的媳妇离了。”鞠福生什么也不说,只顾仰着脖往喉咙里倒酒。井立夫在大家一声声姐夫的招呼下,原来那种刻板劲一点都没有了,和我喝酒时,完全一个回门女婿的样子,一遍遍说,咱家乡人真好,我没想到咱家乡人这么好。我的大哥和四哥喝得有点拘谨,他们的心思我能想到,二嫂的英伟在监狱里,三哥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一切都还瞒着母亲。不过,我还是不愿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祸事来了,想也没用,想还不如把自己灌醉舒服。再说,过年了,总不能让母亲看出来,于是在我的劝说下,我们连干了两杯。

醉了吗,没醉,我还能听见人们在议论黑牡丹呢,“你说,人的本性能改吗,就是青子那种女人,一见男人浑身痒痒,她能变好?俺不信。说不定那井立夫就是个冤大头。”

“狗改不了吃屎,说她变了没人相信,俺听说她那饭店养老了小姐,都是干那事的,报纸宣传是明的,她背地里干什么谁还知道!”

我醉了吗,没醉,我还听到人们在议论我呢,“看样,许妹娜那孩子根本不是吉宽的,要是,她妈还能躲了,吉宽出息成大老板,想沾都沾不上呢。”

“肯定不是吉宽的,听说许妹娜也在黑牡丹手下当过小姐,说不定是哪个野汉子的呢。”

我醉了吗,没,没醉,黑牡丹和井立夫夜里开车走了我都知道,他们好像怎么留都留不住,非要去县里住。

我醉了吗,没醉,肯定没醉,我都找到扔在墙根那辆破马车了,我还能记住母亲、二嫂、大哥和四哥坚决不让我在马车上睡的情景呢,我非说我想马车,太想马车了,我非要睡在马车上。

我没醉,我真的没醉,我都看到天上的星星和银河了,我都看到树上的鸟空中的云了,我都听到嘚嘚嘚的马蹄声哗啦啦的风声了,我都听到了我自己编的那首歌儿了。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

2006年8月10号初稿于大连鹏程家园

2006年8月25日二稿于大连鹏程家园

2006年12月18号三稿于大连鹏程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