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付大成算错了日子,来到石坡村没有几头猪可杀,但一连几天一直在下雨,就只好先住在祠堂里。一天下午,付大成闲着没事,忽然想起曾听人说,村里一个叫江月芳的女人酿的水酒最好,便想去买一些来喝。但摸一摸身上已经没有钱,想了想,便拎着一串猪肠子来到江月芳的家。付大成早听人说过,江月芳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虽然刚刚三十多岁,却已经守寡十几年。当初江月芳的男人去赣江上跑船,不小心跌进水里淹死了。那时她刚生下儿子春良,硬是一个人将孩子拉扯起来。江月芳一个女人家自然做不动太多的事情,但她会酿水酒,她酿的水酒不仅在石坡村,就是走出黑石口也是很有名的,因此远近的男人都喜欢来她这里买酒吃。在那个下着雨的下午,付大成来到江月芳的家时,江月芳正在刷装酒用的竹筒。江月芳酿的水酒要装在竹筒里,这样酒渗进竹子,竹子的气味再散到酒里,味道不仅纯正还会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江月芳正坐在门前用打来的泉水清洗竹筒,付大成就走过来。江月芳当然也认识付大成,知道他经常来石坡村杀猪,于是抬起头看看他问,买酒?
付大成说,买酒。
江月芳问,买多少?
付大成嗯嗯了两声说,买……一竹筒。
江月芳笑一下,说,一竹筒有很多呢。
付大成说,那就……半竹筒吧。
江月芳应了声,就起身去装酒。
付大成又说,我,嗯……身上没钱。
江月芳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看他。
付大成说,这两天杀猪,还……还没收上钱来。
江月芳没有说话,仍然看着付大成。
付大成低头看一看自己手里拎的猪肠,对江月芳说,这串猪肠子,就抵酒钱吧。
江月芳摇摇头说,我只收钱,不收猪肠子。
付大成张张嘴,一下没了主意。
江月芳没再说话,又沉了一下,转身去打了水酒来,就从付大成的手里接过那串猪肠子走进灶屋。时间不大,灶屋里就飘出煮大肠的腥臊香气。江月芳将煮好的肠子端出来,放到一张小桌上,看看付大成说,你要喝酒,就在这里喝吧。付大成看看小桌上正在冒着热汽的煮大肠,又抬起头看看江月芳,嘴唇动了动说,谢……谢了。江月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你一个人住在祠堂里,又没有锅灶,到哪里去煮肠子呢。
付大成没再说话,就坐下来一边吃着大肠喝起酒来。
02
直到几年后,付大成再想起那个下着雨的下午,仍然觉得那是他喝酒最舒服的一次。在那个下午,他一边喝着竹筒里的水酒,嚼着韧香可口的猪肠子,闻着从灶屋里飘出的柴火气味,听着江月芳刷洗竹筒的声音,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这样一个四十多岁还一直孤身的男人从未体验过的。这一次事后,付大成专门又找了一个下午来给江月芳送酒钱,而且特意又拎来一串猪肠子。但江月芳只接过酒钱,然后看了看这串猪肠子说,怎么,你拿我这里当酒馆了吗,我只卖酒。付大成连忙解释说,他拎来这串猪肠子是特意送给江月芳的,他是想感谢她,没有别的意思。江月芳又看一眼付大成,轻轻叹息一声,就接过猪肠子转身进灶屋去了。这一次,付大成就又一边喝着水酒,嚼着韧香的猪肠子,感受到了那种说不出的温馨,而且从这以后,他再来石坡村杀猪,就总要来江月芳这里喝酒。村里也曾有人打趣,问付大成说,你每次去江月芳那里只是喝酒吗,还做不做别的事情?付大成立刻很认真地说,当然只是喝酒,除去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付大成这样说的确是心理话。
付大成每次见到江月芳,心里就会感到一紧一紧地发跳。江月芳虽然已经快四十岁,但皮肤很好,模样也很清秀,付大成在这样一个女人的面前总是觉得自惭形秽。由于多年的杀猪生涯,付大成的身上总会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油腻腻的气味,这种气味连他自己也能闻到。付大成曾听村里人说,江月芳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几乎每天都要洗澡。所以,付大成每次来江月芳这里之前,就总要先到村外的小溪里去把自己洗一洗,尽管他知道,身上的气味就是再洗也无法洗掉,但他还是要认真地洗,仔细地洗。曾有人偷偷告诉付大成,江月芳在村里对人们说过,按说她一个寡妇家,每天在家里向男人们卖酒已经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再让付大成这样一个孤身男人经常去自己那里喝酒,总担心会被人们议论。但是,江月芳又说,付大成的确是一个很老实的男人,她去自己那里喝酒只是喝酒,从没有过非份之想,更没有过什么不规矩的举动。付大成听了这些话很是感动。
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付大成险些没有把持住自己。
那是在一个夏天,付大成来到石坡村一口气杀掉五头猪,到傍晚时几乎累得筋疲力尽。村里人见他辛苦,给了他一些猪肠子之后,就特意又给了他一叶猪肝。付大成杀猪挣到钱,又得了这样一挂猪肠和一叶猪肝,心里自然很高兴,于是就又来到江月芳这里。这时江月芳的儿子春良已经去参加了担架队,这一晚刚好回来取衣服,于是就和付大成一起多喝了几杯。到天黑时,春良赶着回担架队去,付大成这里就觉出自己喝得有些多了。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将江月芳家的门前照得雪亮。付大成坐在门外的小桌跟前喝着酒,看到江月芳正在灶屋里烧水,灶膛里柴火映得她脸上一闪一闪的很红,突然感到一阵心动。接着,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不知怎么就站起来,然后朝着灶屋这边一步一步走过来。江月芳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看走进灶屋的付大成问,有什么事。
付大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江月芳。
江月芳一定是觉出了付大成的神情不对,突然愣了一下。
她说,你……先去喝酒吧,再过一会儿……水就烧开了。
付大成慢慢走到江月芳的跟前,睁大两眼看着她。
江月芳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给你泡些茵陈茶来。
她这样说着就站起来,想朝灶屋的外面走。
付大成突然说,咱们两人,一起过日子吧。
江月芳一下笑了,说,你喝酒……喝多了。
付大成摇摇头说,我没喝多,我说的是心里话。
江月芳没再说话,抬脚就朝灶屋外面走。付大成看着她,突然跟过去猛一下就从后面将她抱住了。付大成感觉到江月芳的身上很柔软,这种柔软让他浑身战栗了一下。江月芳并没有说话,她先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回过头。付大成借着月光看到,江月芳的脸上竟然已经满是泪水。付大成立刻愣住了,两只手也一点一点松软下来。
江月芳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付大成这时已经酒醒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月芳。
江月芳又说,可是,我没有办法跟你一起过日子。
付大成问,为什么?
江月芳沉了一下,说,还是……还是不要说了。
付大成立刻说,不不,你一定要说。
江月芳又沉了一下说,就是……你身上的气味。
付大成说,气味?
江月芳点点头说,我实在……不能忍受。
付大成连忙说,我以后,可以不再杀猪。
江月芳说,可是,你不杀猪又能干什么呢?
付大成想一想,一时竟也想不出自己除去杀猪还能干什么。
江月芳摇摇头说,你……还是走吧。
付大成愣愣地看着江月芳。
江月芳又说,实话告诉你,就是现在,你这样站在我面前,我闻到你身上的气味都想呕。江月芳一边这样说着,竟真的哦地呕了一声。
付大成没再说话,转身慢慢地走了……
03
一进黑石口,路就更加难走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
在队伍的中间还裹挟着一些男人和女人。这些人都用绳索拴在一起,男人一串,女人一串,跌跌撞撞地被端着大枪的士兵押解着。绳索拴在每个人的脖颈上,打的都是活结。这是汤营长发明的办法,将绳索拴在脖颈上,再捆住两手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逃脱,而在脖颈上打了活结,只要稍稍走慢一点立刻就会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汤营长很为自己的这个发明得意,他把这种拴人的方法称为“拴贼扣”。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搜山时抓到的,当然,男人有男人的用处,女人有女人的用处。汤营长在抓到这些人时已经先为他们定了性,男人都是红军或游击队,女人则都是女红属或女苏干。所谓女苏干,也就是当初苏维埃政府的女干部。大家的心里自然明白,这样一定性后面的事情也就名正言顺了,抓到的男人送上去,按人头每人可以奖励五块大洋。女人则另有更重要的用途,用汤营长的话说,靖卫团都是后娘养的,要军饷没军饷,要给养没给养,如果再不搞些女人慰劳一下自己就太亏了。因此汤营长带领队伍搜山,只要抓到女人一律认定为女红属或女苏干,这样也就可以随意处置了。
付大成跟在队伍后面走着,抬起头朝前面看了看。春良也被押在队伍里。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但由于脖颈上被套了绳索就不得不踉踉跄跄地拼命往前走。春良是在天亮前被抓到的。当时队伍在一面山坡上搜索,发现了一片樟树林。汤营长搜山已经很有经验,他知道在这样的树林里很可能藏有躲山的人,于是做了一个手势,让队伍哗地散开,就朝这片树林包抄过去。付大成从没打过仗,手里的大枪还是刚刚发下来的,于是心里一下就有些紧张。不过他听刘长庚说过,在这种时候只要尽量弯下腰就不会有危险。刘长庚到靖卫团的时间比付大成要长一些,所以经历的事情也多一些。刘长庚还告诉付大成,可不要小看那些躲山的老百姓,他们当年都是闹过红的,哪怕是一个小孩子,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冲出来扎你一梭标。这时付大成猫着腰,端着大枪一点一点靠近树林。就在他躲到一棵树后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从后面用胳膊勒住了。他想叫一声,但只是哏地一下没有叫出来,接着只觉喉咙的地方一凉。他意识到,是一把尖刀按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要动!
付大成立刻就不再动了。
付大成曾听刘长庚说过,如果遇到这种危险的时候千万不要挣扎,否则只会更危险。付大成感觉按在自己脖颈上的尖刀稍稍松了一些,他趁机一回头,立刻愣住了。他看到站在自己身后握着一把尖刀的人竟是春良。春良显然也很意外,他并不知道付大成参加了靖卫团,于是睁大两眼看着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这时付大成已经回过神来,连忙低声说,你……快走!
春良朝左右看了看,附近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付大成又推了春良一下说,往东面跑,那边没人。
春良又看了付大成一眼,就转身朝东面跑去。
这时付大成立刻端起大枪。付大成自从拿到这条大枪还从来没有放过,他原本不会放枪,但这时冲着西边闭起两眼一扣板机,砰地一声,竟然真的放响了一枪。正在附近的刘长庚和另几个人立刻朝这边赶过来,问付大成发生了什么事。
付大成指着西边说,刚才有一个黑影,朝那边跑了。
刘长庚朝西边看一眼,只是哦了一声,却站着没动。
这时东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是汤营长的叫骂声。刘长庚几个人迟疑了一下,相互看了看就朝那边赶过去。时间不大,就见汤营长带着几个人举着火把回来了。付大成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到,春良被推推搡搡地押回来。春良的腿上显然受了枪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额头上还有一些血迹,看样子是经过了一番搏斗。汤营长走到一棵树下站住了,让人将春良带到自己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问,你是干什么的?
春良面无表情地说,躲山的。
躲山的?
汤营长看着他歪嘴笑了。
既然是躲山的,跑什么?
春良说,怕被你们抓到。
汤营长摇摇头说,我看你不像躲山的。
春良说,我就是躲山的。
汤营长说,躲山的这样厉害?几个人都按不住你?
春良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汤营长。
汤营长说,刚才有人看见了,你往草丛里扔了什么东西?
春良仍然没有回答,索性做出不准备再说话的样子。
汤营长拔出手枪咔地掰开机头,指着春良说,快说!
春良慢慢把头别转过去,看着远处漆黑的山林。
汤营长点点头说,好吧,你现在不想说可以,会有地方让你说的。
他这样说罢示意了一下,就让人将春良押走了。
付大成知道,春良闹红的时候一直在担架队,后来红军的大部队撤走了,他就上山参加了游击队。但让付大成没有想到的是,春良竟然没有走远,就在这黑石口一带的山上。现在靖卫团将他抓到了,后果自然可想而知。所以,付大成想,一定要寻找机会帮他逃走。但是汤营长显然很重视春良,特意让人将他拴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样再想逃走也就更加困难。此时,付大成跟在队伍后面又走了一阵,就紧走几步朝前面赶过来。他看一看身边的人没有注意,就将一个饭团塞到春良的手里。春良由于腿上有伤,走路很艰难,所以两手没有被捆绑。他显然是饿坏了,接过饭团立刻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付大成朝左右看了看,又掏出一个饭团塞给春良。春良又塞进嘴里咽了。付大成低声对春良说,前面拐过一个隘口快到石坡村时,队伍会停下来休息,到时候我帮你逃走。
春良苦笑了一下说,算了,不用了。
付大成睁大两眼看看他问,为什么?
春良说,我的腿伤很重,跑不掉的。
付大成说,可以试一试。
春良说,不用试了,搞不好……会连累你。
春良说罢又看了付大成一眼,就朝前走去。
04
队伍开进石坡村时已是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