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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骨肉情深 (12)

这大概是我外婆的第一次性启蒙。尽管这一次在山洞里没有被陈玉才做成任何事,但我外婆在挣扎和拒绝的过程中也已经隐约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在这种时候是怎么一回事,因而也就进一步懂了自己作为童养媳的含义和内容。我外婆是一个很明事理的女人,她在当时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就感到有些愧疚。她想,既然自己是陈玉才的童养媳,那么这样的事情就迟早总要做的,既然迟早要做,陈玉才想提早做一做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至少自己在当时不该对他拒绝得那样坚决。我外婆想到这些以后,就总想找机会跟陈玉才说一说话,即使不解释那天的事,至少也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陈玉才却似乎并不想给我外婆这样的机会。他自从那一次山洞里的事之后,就对我外婆日渐冷淡,甚至再也没有跟她正式说过一句话。他这样的态度使我外婆越发感到不知所措。

一天傍晚,我外婆从山上打柴回来,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玉才。陈玉才似乎在想什么事,低着头走得很快。我外婆叫了他一声,他似乎没有听见。

我外婆又叫了一声,陈玉才才站住了。

我外婆问他,你要去哪里?

陈玉才说,去前面的坡上。

我外婆问,去坡上干什么?

陈玉才看看我外婆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外婆张张嘴,一下被噎得没有说出话来。

陈玉才又看了我外婆一眼,就径直朝前面的山坡上走去。

这时我外婆已经听到村里的一些风言风语,说陈玉才跟坡上的一个年轻寡妇搅到了一起。这个年轻寡妇叫于金凤,只有二十多岁,当初她的丈夫去山里采药,从崖上跌下来摔死了,连孩子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个,于是这于寡妇就只靠种着屋后山坡上的一小块薄地,独自勉强过活。据我外婆说,陈玉才究竟是怎样跟这个于寡妇搅到一起的,始终是一个谜,事后陈玉才也再没有跟她提起过此事。不过我想,这大概与他跟我外婆在山洞里的那件事有关。陈玉才那一次虽然没有做成任何事,但心里的欲望却从此一下被点燃起来。这个只有十六岁又非常早熟的少年,身体里被这样的欲望燃烧着,那种感觉自然可想而知。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跟那个年轻的于寡妇走到了一起。可以想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在一起,无论对谁都会充满了新奇与刺激。在这个傍晚,我外婆看着陈玉才头也不回地去了前面的山坡上,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就放下背在身上的柴捆,随后远远地跟着陈玉才朝坡上走去。陈玉才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匆匆上了山坡,果然就径直朝于寡妇的家去了。

我外婆跟过来,走到于寡妇家的近前。

于寡妇的家只是一座很小的石屋,里外两间,四周用碎石垒了一圈低矮的院墙。我外婆来到于寡妇家的窗前,屏住呼吸听了一阵。屋里先是没有动静,然后就听到陈玉才和于寡妇一边吃吃地笑着低声说话,接着又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外婆经历了那一次山洞里的事,自然已经明白这窸窸窣窣的声响意味着什么,于是就转身朝山坡的下面走去。

这天晚上,陈玉才直到很晚还没有回来。陈玉才的父亲陈木匠一直在做手里的事,起初并没有在意,后来看一看已经半夜了,就问我外婆,陈玉才去了哪里。我外婆起先没有说话,只是闷着头在一旁帮陈木匠清扫地上的碎刨花。后来被陈木匠一再追问,就说不知道。

陈木匠看一看我外婆脸上的表情,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外婆说,真的不知道。

陈木匠摇摇头说,不对。

陈木匠说,你不会撒谎。

这时我外婆慢慢停住手,接着眼泪就流出来。

陈木匠看看我外婆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我外婆低头沉默了一阵,又抬起头看一眼陈木匠,就转身朝门外走去。陈木匠稍稍愣了一下,连忙也跟出来。在这个深夜,我外婆带着陈木匠沿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前面的山坡上。走到于寡妇家的门前时,陈木匠就已经有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陈木匠当然知道这里是于寡妇的家,于是朝那扇黑洞洞的窗子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看看我外婆。

我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朝陈木匠点点头。

陈木匠的脸立刻涨红起来。

他走到窗前用力敲了几下,又喊了几声:玉才!玉才!

陈木匠由于用力过大,砸得那扇糟朽的窗棂发出嘎嘎的断裂声。

屋里立刻响起一阵稀稀哗哗的动静,接着就又没有了声音。

陈木匠又说,玉才你听好,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他这样说着就又在窗棂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这时门开了,陈玉才从屋里走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在慌乱中穿上的,衣扣系得歪歪扭扭,衣襟也显得皱皱巴巴。陈木匠朝他的身上看了看,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他刚要张嘴说什么,陈玉才却看也没看陈木匠和我外婆,径直朝山坡下面走去。

03

经过这一晚之后,陈木匠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陈木匠的妻子死得很早,平时只顾做木工,很少注意到儿子。他这时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虽还没有成年,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要求。陈木匠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很清楚一个男人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知道,儿子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闹出大事来。

于是,陈木匠就跟儿子陈玉才谈了一次。

陈木匠跟儿子谈的大致意思是,今后不要再跟坡上的那个于寡妇来往,于寡妇虽然并不是一个坏女人,但将来注定不可能成为他的女人,跟一个不可能成为自己女人的女人来往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只能坏了自己的名声。陈木匠对儿子说,现在家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女人,如果陈玉才确实已经长大了,有了这方面的要求,他可以立刻让他们圆房。

所谓圆房,也就是让两个人正式住到一起。

当时陈玉才听了他父亲的这番话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问父亲,圆房的事跟山妹商量过没有,如果她不同意怎么办。陈木匠当然不知道当初在山洞里发生的那件事,所以听了陈玉才的话感到奇怪,他说,山妹是你媳妇,跟你圆房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陈玉才吭吃一下说,你……嗯,还是先跟她商量一下吧。

陈木匠说,如果她同意圆房,你是不是就不再去坡上了?

陈玉才沉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如果我外婆同意,他可以不再去坡上。

陈木匠说好吧,既然这样,山妹那边我去说,我想她肯定会同意的。

陈木匠来向我外婆提出此事时,我外婆并没有感到意外。她这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加之那一次经历了在山洞里的事之后,一直觉得愧对陈玉才,因此这一次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于是就在那天晚上,我外婆就和陈玉才正式圆房了。他们圆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陈木匠只是去村里买了一点米酒回来,又让我外婆切了一些醃竹笋。他们父子俩喝了一杯,算是庆贺了一下,然后就让陈玉才和我外婆去房里睡了。

这是我外婆正式成为女人的第一夜,因此也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夜。而我外婆在当时还并没有意识到,也正是这一夜,就决定了她后来的一生,因为从此之后她就与这个叫陈玉才的男人开始了一段纠结将近一个世纪的姻缘。很多年后,直到她走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关于这一夜的具体过程始终没有详细告诉我。但她却对我说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据她说,陈玉才竟然是一个心很细,而且很会疼爱自己女人的男人,在那个夜晚,因为我外婆是第一次,所以他每做一步都小心翼翼,惟恐弄疼了我外婆。当时陈玉才毕竟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他能做到这一点,真的是很不容易。他显然已在于寡妇那里历炼得熟谙此事,再也不像当初在山洞里的那一次那样青涩和手忙脚乱,不仅老道也一步一步地有条不紊,因此我外婆也就感觉很好。这使我外婆非常感动。她没有想到,陈玉才竟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于是,她在这一夜也就暗暗下定决心,这个陈玉才,将是她一辈子的男人。

我外婆和陈玉才在一起大约不到两年。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陈玉才的父亲陈木匠死了。陈木匠是在部队上死的,因此应该说是牺牲。就在陈玉才和我外婆圆房不久,陈木匠认为已经为儿子完成了终身大事,家里再没有什么牵挂,而当时他们那一带已成为苏区,驻扎的部队正在“扩红”,也就是扩大队伍,让更多的当地百姓去参加红军,于是陈木匠就报名去当了红军。陈木匠由于一条腿受过伤,又有精湛的木工手艺,因此参军以后并没有被分去野战部队,而是安排到兵工厂里制造和修理枪械。陈木匠的手艺到兵工厂之后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加之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仅制造和修理,还可以对一些枪械进行大胆的改造,因此很快就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陈木匠为此经常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于是他便更加热爱这个工作,也更加的爱厂如家。但不幸的是,一次敌人的飞机来山里轰炸,他为了保护兵工厂的机器设备被一颗炸弹炸死了。

这件事对陈玉才的震动很大。

据我外婆说,她直到这一次才又看到了陈玉才的另一面。陈玉才竟然是一个很刚毅的男人。他接到父亲牺牲的通知是在一个上午。他当时只是从来人的手里接过那张用粗糙的毛边纸印的阵亡通知书看了看,没流一滴眼泪,然后就走进屋去,把门关起来。他就这样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天之后,那个晚上,他就告诉我外婆,他也要到部队去。

那时“扩红”的宣传已经深入人心,村里几乎每天都有母送子、妻送郎去当红军的事情,而我外婆又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因此听了陈玉才的话自然很高兴。但她在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毕竟陈玉才的父亲刚刚在部队牺牲,而当时的局势又日渐紧张,谁的心里都很清楚,打仗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真到战场上子弹是没有眼睛的。陈玉才似乎看出我外婆的心思,就安慰她说,没关系,他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跟随父亲到长汀去,那里有一座城隍庙,他曾在那个庙里抽过一支上上签,签上说,他这人的命很大,运势也大,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都可以逢凶化吉。接着他又对我外婆说,他是不会也不可能死的,因为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等他打完了仗回来,还要跟我的外婆生孩子。

我外婆听了就趴在陈玉才的身上哭起来,她说,她一定等着他回来。

陈玉才也很自信地说,他当然会回来的,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陈玉才这样说罢想了想,忽然又问,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呢?

我外婆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惟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陈玉才把我外婆的手拿开,说,你相信我会回不来吗?

我外婆立刻很坚定地摇摇头。

她说不相信,当然不相信。

陈玉才嗯一声,讷讷地说,是啊……我也不相信。

陈玉才这样说着,就一把将我的外婆搂在了怀里。

据我外婆说,这是她刻骨铭心的一夜。她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里一下变得深邃起来,那幽幽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隧道。我想,那的确应该是让我外婆也让陈玉才刻骨铭心的一夜。他们在那一夜,应该是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就这样不知做了多少次。后来我外婆提醒陈玉才,叫他不要再做了,保留一点体力,否则明天到了部队就连路也走不动了。但陈玉才很任性,仍然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做着。

就这样,到第二天早晨,陈玉才就告别我外婆去部队了……

04

关于陈玉才到部队以后的事情,我外婆知道的很少。

我外婆告诉我,他只听村里回来的人说,陈玉才到部队以后,由于有一些文化,加之人又聪明,很快就被安排到部队机关去做了干事。那时苏区有很多部队机关,而部队机关的工作又相对稳定,因此我外婆打听到,其实陈玉才工作的地方并不很远,只在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里。这时我外婆已是十六七岁的女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人,又刚刚结婚不到两年就与丈夫分开,每天在家里独自守着一座空房子生活,尤其到了晚上,那种狐独和寂寞的感觉是可以想像的。而她越是狐寂,也就越思念自己的丈夫。

就在这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山里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我外婆正坐在堂屋里削一堆篾条,准备编一只竹筐,忽然看到门外的山路上匆匆走来两个人。从这两人的装束可以看出,应该是区上的干部。那时苏区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部队已经拉到外面去跟敌人作战,敌机也经常飞进山里来轰炸,所以如果谁家有在部队上的亲人,最怕的就是有区上的干部来家里,这样送来的往往是不好的消息。也正因如此,在这个上午,我外婆看着这两个人远远地朝这边走来心里就立刻感到一沉。她慢慢放下手里的篾条和竹刀,站起身走到门外。

那两个人走过来,很认真地朝我外婆看了看。

我外婆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要找谁?

其中的一个人问,这里是宋水清的家吗?

宋水清是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不久前刚刚去部队参军。

我外婆立刻摇摇头,朝不远处的一座房子指了指说,宋水清的家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