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才说,他对我外婆说过,他在很小的时候曾跟随父亲去长汀,那里有一座城隍庙,他在庙里抽过一支上上签,签上说,他这个人的命很大,运势也大,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会逢凶化吉,所以,他是不会也不可能死的,他打完了仗就回来。
陈玉才对我外婆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陈玉才这样说着又拿出一张纸交给我外婆。
我外婆打开一看,竟是陈玉才的一幅铅笔画像。画像上的陈玉才显得更加英俊,看上去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武的精神。陈玉才告诉我外婆,这是机关里一个从城市来的学生为他画的。他让我外婆收好,想他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我外婆点点头,将这张画像小心叠好,放到衣服里贴身的地方。
在这个深夜,陈玉才对我外婆说完了这番话就匆匆地走了。
08
我想,陈玉才在对我外婆说这番话时肯定没有意识到,这对于我外婆是一种什么样的特殊意味。也就是他的这几句话,竟然让我外婆整整等了八十年。
在那个晚上,我外婆看着陈玉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稍稍愣了一阵,便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连夜离开了那个机关驻地。她在那个夜晚的心情可以想像,离开了自己深爱的丈夫,又离开已经熟悉的机关驻地,离开驻地里的同志们,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走进敌占区,一边躲避着敌人的追捕去投奔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远房亲戚,她一定会倍感孤独。这时敌人的军队已经开过来,一路上所有的村庄都被占领,而且到处都在搜山。我外婆只好远远地绕开村庄,白天在偏僻的山间小路上艰难地行走,晚上就找一个山洞或在一块岩石的下面睡一夜。
但就是这样,她还是遇到了危险。
这时敌占区的形势已经越来越复杂。一些当地的地主和富农见红军部队撤走,就又卷土回来。这些人自然对当初的苏区恨之入骨。而敌人在占领苏区之后,为彻底清剿又悬赏捉拿红军家属和苏区干部,因此这些怀着疯狂报复心理的地主富农就组织起地方武装到处搜寻可疑的人,一旦发现立刻捉去请赏。一天傍晚,我外婆正筋疲力尽地走在山路上,突然被几个从树丛里跳出的黑衣人拦住了。这时我外婆仍然留着在机关驻地时剪的短发,这是典型的苏区女干部发式,在当地妇女中很少见到,所以我外婆就特意用一块头巾将头发包起来。但即使如此,一个孤身女人挟着包袱匆匆忙忙地走在山路上,这本身就很引人怀疑。于是那几个人不由分说就将我外婆捆起来,推推搡搡地押到附近的村庄来。
事后我外婆才知道,这个村庄叫下冲。
在这个傍晚,我外婆被带到下冲一座很大的宅院,又被推进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干瘦的男人打开门走进来。当时我外婆还并不知道,这个干瘦男人叫徐宗富,是下冲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徐宗富在这个中午走进这间仓房,来到我外婆的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突然伸手将她的头巾一把扯掉,于是我外婆的那一头短发也就一下露出来。徐宗富看了点点头,笑着说好啊好啊,就凭你这一头短发少说也值几个大洋呢。
接着又问,你从哪里来?
这时我外婆已经横下心来,看着徐宗富并不回答。
徐宗富嗯一声说,你不说话,也看得出是个女苏干。
我外婆知道,所谓女苏干也就是苏区女干部的意思。
我外婆说,你既然已经看出来,想把我送去哪里就送去哪里吧。
徐宗富说好啊,不过也没有这样简单,我还要问你一些事情呢。
我外婆冷笑一声说,这你不要想,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徐宗富又点一点头说,听你说话这腔调就是一个女苏干。
我外婆就把头转向一边,做出不准备再说任何话的样子。
徐宗富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有地方会让你说的。
他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又朝我外婆看了看就转身出去了。
我外婆在这个傍晚已经又饿又累,看一看桌边有一个木凳,就过去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门又打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方头方脑的年轻男人。这男人端来一碗米饭,又放下一碟醃笋,然后很用力地看了看我外婆就转身出去了。我外婆原本闭着两眼坐在凳子上,这时忽然闻到一股饭香,睁开眼一看面前的桌上竟然放着一碗米饭和一碟醃笋,于是连想也没想就大口地吃起来。这时门又开了,那个方头方脑的男人又走进来。
我外婆抬起头,警惕地看看他。
他冲我外婆憨憨地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09
这个方头方脑的男人,后来就成了我的外公。
我外公姓徐,叫徐樟茂,是大地主徐宗富的远房堂侄。
但是,我外公的家里却并不富裕。据我母亲后来说,当年我外公的父亲只是一个医术不很高明的郎中,专治痨疾。但不幸的是,后来他自己也罹患了这种可怕的疾病,于是为自己配过几副汤药之后,就把自己吃死了。那时我外公的母亲还很年轻,便改嫁去了宁都,家里只剩了我外公一个人。这时我外公只有十几岁,生活无依无靠,于是就到他堂叔徐宗富这里来放牛和做一些杂事。我外公是一个很勤快的人,虽然还只是一个少年,做起事来却已能顶上一个成年男人。徐宗富对我外公很满意。
他曾对我外公说,大家毕竟都是亲戚,所以我外公除去在他这里吃住,每年还可以得到三块银元的报酬。但徐宗富这样说过之后就后悔了,因此我外公在他这里做了几年,却始终没有拿到过一块银元。后来徐宗富为躲避苏区农会的冲击,就带着家人跑到城里去了,只让我外公留下来为他照看房子,并郑重向他许诺,等将来有一天他回来时,一定将这些年的工钱一并算给他。我外公就这样又为徐宗富照看了几年房子,而且为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徐宗富从城里回来之后,却又不提那笔钱的事了。我外公为此曾跟徐宗富说过几次,这几年算下来也应该有几十块银元了,他要求徐宗富将这笔钱如数还给他。但徐宗富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始终不想给他这笔钱。
在这个傍晚,徐宗富看到手下人捆来我外婆自然很高兴。他原本是想将我外婆送去领赏,但看一看我外婆的样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这时我外婆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很清秀,加之在部队机关住了将近一年,学了一些文化,从气质看也就与当地妇女明显不同。于是徐宗富回到前面的房里就将我外公找来。他先是故意绕了一个弯子,对我外公说,你最近干活总是没精打采的,是病了,还是心里有什么事?我外公先是闷着头不说话。徐宗富就又说,我看你是心里有事。这时我外公才抬起头,看一眼徐宗富,但是嘴动了动就又低下头去。徐宗富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心里装着什么事,你也不小了,想女人了是不是?我外公的脸一下红起来,刚要说什么,徐宗富立刻摆摆手说,大男人么,想女人也不是啥丢人的事,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人之常情。然后又叹息一声说,也怪我这当叔的,只想着让你吃饱穿暖,就忘了为你娶媳妇。说着就过来拍拍我外公的肩膀,又微微一笑说,不过我告诉你,你的好时气来了,现在有一个合适的女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外公连忙问,啥女人?
徐宗富说,包你满意哦。
我外公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看一看徐宗富,有些不太相信。
徐宗富又说,现在这女人就在后院的仓房里,你可以先去看一看,满意不满意。
我外公听了转身就朝外走。徐宗富立刻又叫住他,然后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媳妇给你娶了,你这几年在我这里的工钱,也就算是结清了吧?
我外公这时已顾不上工钱,点点头就出去了。
在这个傍晚,我外公来到后院仓房的窗外,透过窗缝就看到我外婆正坐在屋里。当时我外婆是背对着窗户,但仅从背影也能看出清秀的样子。
我外公立刻回到前面的上房。
徐宗富问,怎样?
我外公说,可以。
徐宗富说,如果可以,这女人就是你的了。
徐宗富当然把账算得很清楚,我外婆显然是一个女苏干,但如果捆了送去请赏,最多也就值几块银元,而倘若将她嫁给我外公,不仅可以省去几十块银元,今后家里也就又多了一个劳动力。这样里外一算,自然是将我外婆留下来更划算。
但我外公对娶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心里却没有把握。
他想一想问徐宗富,如果……这女人不答应呢?
徐宗富歪嘴一笑说,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10
据我母亲说,我外公是一个很认实的人,而且非常憨厚。我虽然从没有见过我的这个外公,但我相信,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应该是客观的。因为我的一个舅舅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也许是我外公上辈子欠我外婆的,否则他不会对她这样好。他说,我外公对待我的外婆,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都要好。
在那个傍晚,我外公想了一下就先去厨房端了饭菜给我外婆送来后院的仓房。这时我外婆当然不知道徐宗富在前院跟我外公说过的话,她已经饿坏了,心想先吃饱肚子,有什么事再说。于是二话没说就埋头吃起来。这样吃完了,放下碗筷,朝我外公看了看。我外公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吃饭,这时又问她,是否吃饱了,还要不要。
我外婆点头说,那就再来一碗。
我外公立刻又去盛了一碗饭来。
我外婆没说话,端起来又吃了。
我外公又问,还要不要?
我外婆一抹嘴说,不要了。
我外公指指桌上的那碗水说,喝点水吧。
我外婆就端起碗,把水也喝了。
我外公又看看她,说,你……跟我来。
我外婆这时已经豁出去了,就起身跟着我外公走出仓房。穿过后面的院子,来到侧院的一间厢房。我外婆跟着我外公走进屋里,一看到那张散发着男人气味的竹床,立刻就站住了。我外公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把你领来这里,是不想让他们把你送去村公所,你这样一个年轻女人,又是一副女苏干的样子,真被送去村公所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外婆听了慢慢转过身,朝我外公看了看。
我外公连忙对她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这时我外婆才认真地朝这屋里看了看,这显然是一个下人住的地方,除去一张竹床,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在屋角堆放着几件农具。
我外婆又转过脸来问我外公,你想怎样?
我外公先是囁嚅了一下,然后就照实说,他们……把你给我了。
我外婆立刻睁大眼瞪着他说,把我,给你了?
我外公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嗯一声。
我外婆问,怎样给?我又不是牲口?
我外公说,他们让你,给我当老婆。
我外婆冷笑一声说,他们让我给你当老婆,我就给你当老婆吗?
我外公张张嘴,一下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给我当老婆,要么就让他们送去村公所,你自己看吧。
我外婆沉一下,说,也许……还有第三条路。
我外公问,第三条路?第三条路……是什么?
我外婆对我外公说,我看你确实是一个好人,我告诉你,我已经结过婚了,我的男人是一个商人,一直在闽南那边做茶业生意,我还要等他回来,我现在是想去会昌那边投奔一个亲戚,你把我放了,我会一辈子感谢你,等将来有机会也会回来报答你。
我外公听了却摇摇头,说你走不了的。
我外婆说,如果你放了我,我就能走。
我外公说,我就是放了你,你也走不了,从这里通往会昌的路上到处都是军队,就是没有军队的地方也有保安团,你从这里一出去,很快就会又被捉到,那样你就更危险了。
我外婆一听,一下也没了主意。
我外公又想一想说,这样吧,我也不勉强你,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白天和我一起去做事,如果他们问,你就说咱们两人已经……在一起了,等哪一天,如果你真的改变了主意再说,或者就算不改变主意也没关系,你在这里,至少可以……
我外公说到这里瞟了我外婆一眼,就没再说下去。
我外婆想一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只好答应了。
这一晚,我外公见我外婆已经很疲惫,就让她去自己的竹床上睡了,而他则靠在墙角坐了一夜。第二天,我外婆让他去山上砍了一些竹子来,她自己动手削成竹篾,然后为自己编了一张竹床榻。就这样,从此我外公和我外婆虽然从表面看同居一室,其实却是一个睡竹床,一个睡床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可以想像,那段时间每到夜里,对我外公应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据我外婆说,我外公虽然比不上君子,但真的是一个很老实的男人,他当时已经二十多岁,身体又非常强壮,晚上和一个年轻女人住在一起,却始终老老实实目不斜视,更没有哪怕是半点越轨的企图,这实在很不容易。但我外婆却能感觉到,我外公经常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一来也就出了问题。我外公每天夜里休息不好,到了白天自然也就打不起精神,不仅干活没气力,还经常精神恍惚丢东拉西,有一次去田里犁地,竟然险些将水牛的后腿划伤。他的堂叔徐宗富看了,还以为是跟我外婆夜里房事过度,就提醒他到了床上少做些男人的事情,否则会伤身体,也耽误白天做正经事。
我外公听了只是点点头,并不做任何解释。
就这样,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