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祥林担着两个很大的柴捆,温秋云则给他拎着镰刀,身后还背着一箩筐青草。他们一路说笑着朝溪边走来,突然发现了我,一下都愣住了。就这样愣了一阵,梅祥林才尴尬地冲我笑笑,又回头对温秋云说,我给你……把柴送回家去吧?温秋云说不用了。然后把手里的镰刀和身后背的箩筐交给他,就担起那两捆柴跟我一起回家来。这天晚上,我和温秋云都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我能感觉出来,温秋云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直到第二天早晨,温秋云和我一起吃早饭时,才像是无意地说,今天中午,咱家要来一个客人。我的心里立刻明白了,但还是问,谁要来?
温秋云说,梅祥林。
我问,他来干什么?
温秋云说,来求亲。
温秋云看看我,轻轻放下手里的碗,然后告诉我,梅祥林请不起村里的媒婆,所以他要自己来求亲。我听了没有说话。我知道,按村里的规矩,如果请吴三婆去谁家上门求亲是要送两升米的,梅祥林在赖生旺的家里做长工,自然拿不出两升米。温秋云又对我说,梅祥林……是个好人,咱家已经没有别的人,你虽然只有十多岁可毕竟是家里惟一的男人,所以……他今天来求亲,你要在场。我仍然没说话,站起身就出去了。
我出门时,听到温秋云在身后轻轻叹息了一声。
05
温秋云并没有说什么,给我做好晚饭,就去村外的溪边洗衣服了。
但是,我在这时还并不知道,梅祥林回到赖生旺家又出事了。
梅祥林在这个中午莫明其妙地挨了一下,又没有向温秋云求成亲,就垂头丧气地捂着脖子回到赖生旺的家里。但是,他一走进赖家的院子立刻感到有些不对,两扇沉重的院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跟着就有几个家丁走过来。这几个家丁的手里都拿着四尺多长三寸多宽的竹片,就这样走到梅祥林的跟前,突然抡起来就是噼噼啪啪地一阵抽打。梅祥林一下被打懵了,立刻用两手抱着头滚在地上。就这样抽打了一阵,赖生旺才端着水烟袋从正房里走出来。赖生旺看一看倒在地上的梅祥林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梅祥林喘息了一下,说,不知道。
赖生旺点点头说,好吧,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
赖生旺这样说着走到梅祥林的跟前问,你刚才去哪了?
梅祥林老老实实地说,去温秋云家了。
赖生旺又问,去温家干什么?
梅祥林说,求亲。
赖生旺问,向谁求亲?
梅祥林说,温秋云。
赖生旺冷笑一声说,向温秋云求亲?就凭你?你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就可以去向温秋云求亲了?赖生旺这样说着,噗地吹掉手里的纸媒子,鼻孔里又哼出一声。
这时梅祥林还并不知道,赖生旺的心里也已经在打温秋云的主意。赖生旺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长年在外面做生意,只有小儿子在家里,赖生旺正打算将温秋云说给自己的小儿子做媳妇。所以这时,赖生旺又看一看倒在地上的梅祥林说,我现在说话你听清楚,以后不要再去找温秋云,更不要再提求亲的事,否则让我知道了,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了。赖生旺这样说罢又问梅祥林,你刚才去温家,温秋云都说了什么?这时梅祥林已经有些明白了赖生旺的心思,于是并没有说出在我家门口莫明其妙地挨了一下这件事,只是说,没说什么。
赖生旺听了点点头,哼一声就转身回正房去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赖生旺就让村里的吴三婆来我家为他的小儿子提亲。当时我正在门口附近的竹林里砍竹子,准备为温秋云做一根扁担,远远看到吴三婆朝我家走来,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来意。于是,我走到竹林边,躲在一棵树后掏出一颗石子。我原打算打吴三婆的嘴,因为吴三婆是用嘴说媒。但我知道,如果用石子打她的嘴,很可能会将牙齿一起打掉,我还不想将事情闹得这样大,于是就稍稍偏了一下,就这样,啪地一声打在她的脸颊上。其实这一下我并没用太大的气力,但吴三婆立刻哇地大叫一声就捂着自己的脸哭嚎起来,说这大白天可是撞到鬼了!哪里来的这一下?!一边嚎着没敢再进我家的门就屁滚尿流地逃走了。这时我看到,她的半边脸已经像猪脸一样地肿胀起来。这天晚上,温秋云仍然没有对我说任何话。但在做晚饭时,却为我炒了一小盘野山椒,里边还放了一星星腊肉。
我一边吃着野山椒在心里想,温秋云这样做是不是在奖励我呢?
吴三婆回去之后,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赖生旺,而且无论赖生旺再许诺她多少好处,她都拒绝再管这桩亲事,她说她为村里的人们说亲保媒只是为了成人好事,不想只为几升米再把自己的命搭上。于是赖生旺没办法,也就只好先将这件事搁置下来。直到这一年的秋后,他才准备亲自出面,为自己的小儿子来向温秋云求亲。但赖生旺毕竟是赖生旺,他很可能已经猜到吴三婆的那一下是我用石子打的,而且他已听说,当初梅祥林来我家向温秋云求亲时,也曾经莫明其妙地挨过一下,所以他就没敢贸然来我家,而是在一天下午,让一个家人等在村口,待温秋云砍柴回来走下山路,这个家人就过去对她说,他的东家想请她过去一下。温秋云听了看一看这个赖家的家人,问赖生旺请自己去他家有什么事。这时村里已经闹起农会,温秋云和梅祥林都是积极参与者,每天晚上都要去村里的祠堂和人们一起听上边来的人讲课。
所以,温秋云就对这个赖家的家人说,她没有时间去赖家,回家吃过饭还要赶紧去农会上课,如果赖生旺有什么事就让他亲自来说。这个家人回去对赖生旺说了,赖生旺就只好亲自到我家来。赖生旺为了表示诚意还让一起跟来的家人用箩筐背来一些米,还有一块腊肉。当时我正坐在桌边吃饭,旁边放着几颗石子。赖生旺走进来朝我跟前的这几颗石子瞄一眼,就赶紧热情地让家人将装米的箩筐放下来,然后对正在烧水的温秋云说,这是给你姐弟的一点意思。温秋云朝这只箩筐瞥一眼,问赖生旺,找自己究竟有什么事。赖生旺笑笑说,春天的时候曾让村里的吴三婆来过,既然让她来,自然也就是求亲的事,不过那一次……赖生旺说到这里又朝我眼前的这几颗石子瞟一眼,就没再说下去,嗯嗯了两声才又对温秋云说,所以,所以么……这一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温秋云立刻拦住赖生旺的话,说明白了。温秋云眯起一只眼看着赖生旺,问,你是想,让我给你儿子做媳妇?
赖生旺连忙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温秋云问,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赖生旺听了突然愣一下。我立刻明白了温秋云的意思。温秋云曾经对我说过,据母亲在世时说,当年父亲病重时,家里实在没有钱买药,母亲就去赖家向赖生旺借钱,当时赖生旺听了笑一笑说,想借钱,可以啊。但他接着又说,不过要让母亲留下来,在他家里过一夜。当时母亲听了又羞又气,没再说任何话就转身回来了。也就在那一夜,父亲咽气了。这时,温秋云盯着赖生旺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赖生旺看看温秋云,张张嘴,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温秋云冷笑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听好了,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到你们赖家的。赖生旺一听睁大两眼,脸上立刻变成蜡黄色。他看一看温秋云,鼻孔里哼一声,就转身朝外走去。
温秋云立刻又对他说,等一等。
赖生旺站住了,慢慢回过头。
温秋云说,把你的箩筐带上。
然后,又说,现在村里已经成立农会,今天的穷苦人不是过去的穷苦人了,不会再听任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摆布,不过,这才只是开始,我们后面还要成立起穷苦人自己的苏维埃政权,还要清查土地,像你们这样的地主豪绅,今后不会再有舒服日子过了。
温秋云这样平静地说罢,又点点头说,你可以走了。
06
温秋云的话没有说错。梅坑村的农会很快就红红火火地闹起来,接着乡里和区里都成立起苏维埃政权。温秋云先是当上了梅坑村的农会干部。她直到这时也才真正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地方。她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八岁,但组织能力很强,干起工作风风火火,而且脑筋好使,条理清楚,记忆力也很强,所以大家都愿意接受她的领导。后来由于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和组织能力很快就被调到乡苏维埃政府工作,接着又被调去区苏政府,而且很快就当上了妇女部长。而这时,当初在赖家做长工的梅祥林也已经是区苏政府的干部。
事后我才听说,梅祥林当初离开赖家也曾经历过一番周折。梅坑村闹起农会之后,赖生旺就住到县城去了。赖生旺在县城有一个山货栈,他表面去照看生意,其实是想避一避农会的风头。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农会这阵风不仅没有过去,反而越刮越大,眼看着已经成立起苏维埃政权,而且还要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自己当家作主。赖生旺一看是这样的形势也就不敢再回去了。但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赖生旺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梅坑村农会正准备去他的家里清算财产,还要将房地田产的契约全部抄走。这时梅祥林还一直跟在赖生旺的身边,一边给他喂牲口一边听他差遣。其实梅祥林早已不想再在赖家做事,但赖生旺总是找出各种托词,迟迟不给他结账,因此梅祥林也就一直无法离开赖家。
赖生旺在这个下午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慌了手脚,连忙给留在家里的儿子写了一封信,先是告诉他家里的房契地契和一些细软都藏在哪里,然后又吩咐他,赶紧将这些东西藏到后面院子的地窖里去。赖生旺写完了这封信就让梅祥林连夜送回梅坑村去。但是,赖生旺在这时由于心慌意乱却忽略了一件致命的事,梅祥林是认识字的。梅祥林在这个下午拿了赖生旺的这封信就往梅坑村赶,路上却把这封信拆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于是,他一回到梅坑村并没有去赖家,而是径直去了村里的农会。农会干部得知这件事后,当即就带人来到赖家,没费任何气力就将全部细软都起获出来。当时赖生旺的儿子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农会干部对自己家里细软的底细怎么会比自己还要清楚?事后赖生旺在县城得知这个消息,立刻收拾起东西逃到赣州城里去了。梅祥林则因为此事受到苏维埃政府的表彰。当区苏政府的领导得知他竟然还有文化,当即就将他调去区里工作。
就这样,梅祥林经过培训,很快就成长为一名苏区干部。
这时我也已经来到区苏政府。但我在区苏政府只是一个义务的小通讯员。自从温秋云出来工作,家里就只剩了我一个人。起初温秋云由于整天忙工作并没顾上想我的事。后来她发现,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仅没有饭吃,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让我也来到区苏政府,每天只做些送信或勤务的事,这样也就可以在区苏政府的食堂吃饭。这应该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区苏政府是在樟云岭村一个很大的祠堂里办公,有上下两层,每一层都用木板隔出许多小房间,门口挂着小木牌,上面写明是什么部门的办公室。
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们都很忙碌,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我总是喜欢在这些办公室里串来串去,如果谁有什么送信或打水之类的事,就会叫住我,我也很高兴为他们去做这些事。但在这时,也有一件让我不太高兴的事情。我发现梅祥林又经常和温秋云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有时谈工作,有时说闲话,还有的时候是梅祥林教温秋云认字。梅祥林教温秋云认字时,总是跟她挨得很近,有的时候还用自己的手抓住她握笔的手,就那样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温秋云却一点都不脸红,一边写着还吃吃地笑。每到这时,我就远远地站在门外,手里捏着几颗石子朝他们看着。我想,只要梅祥林的那只手稍有一点不老实,我就不客气。
07
终于有一天,被我看到了。
那是一个下午,区苏政府的许多人都到下面乡里去了,祠堂里很清静。妇女部的办公室是在楼上,旁边就是梅祥林的办公室。当时我正拎着一只水壶从楼梯上来,隔着二楼的天井,刚好看到对面的梅祥林披着衣服出来,走进温秋云的办公室。温秋云正趴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梅祥林走过去,伸手从桌上拿起来。温秋云好像不愿让他看,立刻扑过来想抢回去。但梅祥林一边笑着一边来回躲闪。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水壶,从兜里掏出一颗石子。我在心里想,只要梅祥林的那只手稍有不老实我就不客气。就在这时,温秋云的脚下似乎绊了一下,晃了晃险些栽倒。梅祥林连忙扶住她,两人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后,梅祥林就伸出一只手去捋温秋云鬓上的头发。我看到这里,立刻抬手将一颗石子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