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梅祥林和温秋云先是发现一个伤员一动不动,仔细看一看才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接着就发现,另一个伤员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死了。当时梅祥林提出,现在红军主力已经撤走,各县区的游击支队也已被打散,他们两人再在竹林塘这里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梅祥林说,当初区苏维埃政府还留下一百多块大洋,他知道埋在哪里,不如他和温秋云去把这些大洋挖出来,然后一起投奔他乡,如果将来有一天红军主力真的打回来,他们还可以再重新回来。但是,温秋云却坚决不同意。温秋云说,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在这青云山里坚持下去,她坚信总有一天会找到组织。这时他们已在竹林塘附近发现了许多竹笋。这里由于潮湿,而且山坳里的气温也适宜,因此非常便于竹笋生长。于是,梅祥林就将这些竹笋挖来,去掉竹衣剥成鲜嫩的笋芽,挑到圩上去卖掉,再买些吃的回来。
14
梅祥林说到这里似乎累了,停下来,喘息了一下。
我看一看他,问,你喝水吗?
他摇摇头。
我问,你和温秋云在青云山,这样住了多久?
梅祥林又喘息了一阵说,大约……几个月吧。
我问,后来呢?
梅祥林看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说,后来……我们就分开了。
梅祥林告诉我,他们就这样又在竹林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温秋云由于体质越来越差,又染上了打摆子。梅祥林先是去圩上为她买药,再后来看一看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渐渐已经昏迷不醒,吃药也丝毫不见效果,想请郎中来这里为她看一看又怕暴露目标,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借着去山外圩上买粮食的机会就再也没有回来。
就这样,梅祥林说,他就改名换姓,成了赖家的上门女婿。
我沉了一下问,当初区苏维埃政府留下的那一百块大洋呢?
梅祥林说,我挖出来……给赖生旺的女儿作见面礼了。
我又问,温秋云呢,她后来怎样了?
梅祥林张张嘴,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大口地喘起气来,两只眼也一下一下地翻上去。我立刻起身出去,将外面的人叫进来。几个村干部看了说,是时候了。然后就从旁边拿出一身干净衣裳。我知道,这是让梅祥林上路时穿的。几个村干部显然很有经验,七手八脚地就将这身衣裳给梅祥林换上了。梅祥林穿了这身衣裳,反而显出几分精神,过了一会儿,呼吸竟渐渐又平稳了。他慢慢睁开眼,看一看站在床前的人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几个村干部点点头,就又知趣地出去了。
梅祥林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喘息着。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温秋云究竟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梅祥林告诉我,他和赖生旺的女儿住到县城去以后,曾经听人说起过,青云山里的竹林塘住着一个女红军,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能登萍踏水,在塘里行走如飞。但后来又有人说,这个能在水面上行走自如的漂亮女人并不是什么女红军,而是一条修炼多年的鲶鱼精,她专门诱惑过往男人,然后强掳到竹林塘里去。
梅祥林说,他一直怀疑,这个传说中的鲶鱼精是不是就是温秋云。
梅祥林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口。他稍稍沉了一下,才又说,我……告诉你一个人,据说他曾被掳去过竹林塘,而且……还跟这鲶鱼精过了一段日子。
我连忙问,这人是谁?
梅祥林说,他叫许成。
许……成?
梅祥林说,他是个木匠,就住在青云山的石坡村……
梅祥林说到这里,眼里的目光就像一汪水似地渐渐散开了。
他对我说,我要告诉你的,都已说完了,临死前这样说了,我心里……也塌实了。然后,他又说,你……去叫他们进来吧。我就起身走出来,看一看站在门外的一个村干部。这个村干部立刻明白了,连忙进屋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另几个村干部点点头。
几个村干部就都进去了……
15
温泉根老人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他卷起一支生烟默默地吸着。这时我才发现,县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刘主任一直坐在旁边用笔记录。刘主任的职业意识很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注意搜集资料。这时,他抬起头问温泉根老人,后来呢,您去石坡村找过那个叫许成的木匠吗?温泉根老人又吸了几口烟,点点头说,去过了。
找到……他了?
找到了。
温泉根老人说,梅祥林临死前说的这番话,至少说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尽管当年温秋云在青云山里的竹林塘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将她独自一人扔在了那里,但温秋云很可能并没有死,所以后来才有了这样或那样的传说。如果从这个角度说,那个住在石坡村叫许成的木匠就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了,因为他在当时曾经去过竹林塘,而且见过温秋云,甚至与她有过直接接触。因此,那一次离开梅坑村,温泉根老人就跟县民政局的曾同志商量,是否让汽车直接开去石坡村,寻找这个叫许成的木匠。但是,当时曾同志表示为难。他说石坡村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不仅很偏僻路也不好走,如果去恐怕很长时间。
可是他们县民政局只有这一部车,很多部门都要用,所以不能出来太长时间。不过……曾同志立刻又说,民政局平时的协作单位很多,他们可以先回县里,第二天从别的单位找一辆车,然后再去石坡村也来得及。就这样,他们就先回县里来。温泉根老人说,这天晚上,他就住在县民政局的招待所里。晚上吃过饭,曾同志又来招待所找他。曾同志兴奋地说,他们县民政局刚好有一个同志就是石坡村人,据这个同志说,石坡村确实有一个叫许成的木匠,而且仍然健在,虽然已经不再做木匠但身体还很结实。曾同志说,他已经又从别的单位联系好一部吉普车,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和温泉根老人一起去石坡村找这个许成。
就这样,温泉根老人说,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去了石坡村。石坡村确实很远,而且是在青云山的山腰上。因此一进山车子就更加难走,直到将近中午时才来到村里。汽车在村口停下来,民政局的曾同志下车向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询问,许成的家住在哪里。这妇女看一看曾同志的装束,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汽车,然后问,你们是从县里来的?曾同志点点头说是。他告诉这个妇女,我们是县民政局的。这妇女朝不远处指了指说,他在那里。我们顺着这妇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村边有一个酿水酒的小酒坊,门口摆着一张竹桌,几只竹凳,有几个人正坐在那里一边喝着水酒说闲话。其中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秃头男人似乎喝得有些多了,说话的声音很高。显然,他应该就是许成了。于是我们就朝他走过去。曾同志走到这秃头男人跟前说,请问,您是许成?这秃头男人抬起头,看看曾同志说,是啊,我是许成。
曾同志很客气地跟他握握手说,我是从县民政局来的。
许成看看曾同志,又转过头朝我们看了看。
这时,我一直在旁边观察这个许成。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大概是因为刚刚喝了酒,看上去面色红润,两只眼睛也很亮,一转一转的很灵活。但他的样子非常瘦,那颗光头很圆,细细的脖颈上滚动着一颗很大的喉结。我走过来,在竹桌跟前坐下了。桌上放着一只酒壶,显然已经空了。于是,我又让小酒坊的人打来一壶酒,然后为许成筛了一碗。许成始终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待我筛完了酒,他又看一看酒碗,然后才抬起头说,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我说,我想问的,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一听就笑了,说很早以前,有多早?
我说,一九三几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他很认真地想想说,年头太久……怕记不清了。
这时曾同志也坐过来。我和曾同志都端起酒碗朝他举了举。我说,你尽量回想一下。
他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吧,你到底想问哪方面的事情?
我说,当年有一个叫温秋云的女人,你还记得吗?
温秋云?他皱起眉想一想,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说,你再想一想?
他又想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说,不,不记得。
我又问,你当年,曾经去过青云山里的竹林塘?
许成立刻愣一下,接着迅速地看我一眼,试探地问,你们……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我说,你还曾对别人说,那竹林塘里的女人是一个鲶鱼精,专门强掳过往的男人,当年,你就是被她掳去的?许成喝了一口酒,又沉吟了一下才说,我……是这样说过。
我问,那个女人,真的是一个鲶鱼精吗?
许成又低头沉了一下,然后才说,世上哪有啥鲶鱼精,那都是我……胡乱编排的。
我立刻问,你为什么要编排这些呢?
许成朝周围看了看,忽然站起身说,走吧,到我家去说吧。
我和民政局的曾同志对视了一下,就站起身,跟着许成朝旁边的山坡走来。许成的家在一块石坪上,是一座木石结构的房子,看上去很坚固,门窗的做工也很细致。我们来到堂屋里坐了,许成要去灶屋烧水。曾同志立刻拦住他说,路太远,我们谈完了事情还要赶回县里去,就不用烧水了。许成听了这才在我们面前坐下来。他看看曾同志,又看看我说,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再说……已经记不太清了。
曾同志说,你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许成点点头说,好吧。
16
许成想了一下,说,那一年夏天,青云山里忽然有了一个传闻,说是竹林塘住了一个女红军,这女红军身轻如燕,能在水面上行走如飞,而且枪法很准,说打人的左眼就不打右眼。那时红军的大部队刚撤走不久,山里的人们都知道红军是怎么回事,所以尽管把这女红军说得很神,大家也就并没当一回事。但后来搜山的保安团和靖卫团来到山里,说这女红军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个修炼多年的鲶鱼精,她一旦捉到男人会吸干精血,捉到女人则剥皮吃肉,所以警告山里的人们,一旦发现这女红军的踪迹要立刻报告。这一下山里的人们才紧张起来,有的人信以为真,也有的人怕连累自己,一时都不敢再走通往竹林塘的那条山路了。
但许成却不相信这些。通往竹林塘的这条路是出山去的一条最近的小路,所以他还继续走。一天傍晚,他去山外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了木工回来,正在山路上走着,忽然听到草丛里有动静。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以为是一只野物儿,于是便乍着胆子走过去。待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竟然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的身上衣衫褴褛,而且面色蜡黄,但仍然看得出眉目很清秀。她正倚在一棵树上,手里端着一只短枪,两眼瞪着许成。许成立刻站住了,连连摆手说,自己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木匠,偶然经过这里的。这女人听了又看一看许成,才慢慢将枪收起来,转身朝树丛深处走去。但是,许成发现,在她转身的一瞬晃了晃险些摔倒,于是赶紧过去扶住她。
他问,你就是,住在竹林塘里的那个女红军?
这女人点点头,然后用力地说,我……病了。
这时许成已经感觉到了,这女人的身上很烫。
他说,我送你回竹林塘去吧。
这女人看看他,点点头。
于是,在这个傍晚,许成就将这女人送到竹林塘来。这时许成已经判断出,这女人是患了打摆子。许成背的箩筐里放着一小袋为人家做木工刚刚挣到的米,于是就拢起一堆火,为这女人煮了一点米粥。许成想了想,就站起身说,我出去一下。这女人立刻又掏出枪指着许成问,你要去哪儿?许成连忙说,我出去……为你采一点草药。许成看看她,又说,我把箩筐放在你这里,这里边有我的木匠工具,这些都是我吃饭的家什,我离了这些家什就要饿死了。这女人看看箩筐,又看看许成,想了一下才点点头说,你……快去快回。
许成在这个傍晚去山上采了一些草药,回来之后又从箩筐里拿出一只口袋,从里边倒出一些碎木屑。他对这女人说,这些木屑,是他刚刚在山那边为人家打了一口躺柜,特意带回一些的,原打算回去烧火用,不想在这里却派上了用场。许成一边说着,就将这些木屑和采来的草药一起熬了熬,让这女人喝下去。时间不大,这女人就出了一身大汗。这一夜,许成不停地用这些木屑熬药,过一阵就让这女人喝下一些,到第二天早晨,这女人竟果然就有了一些精神。于是许成又去山上采了一些新的草药,仍然与木屑一起煮,又让这女人喝了几天,这女人的打摆子就彻底好了。她告诉许成,她确实是一个女红军,已经在这竹林塘里住了很长时间,现在病好了,要找队伍去了。她说,将来有一天革命胜利了,她一定会回来感谢他。许成见自己治好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又是个女红军,心里一高兴就又拿出刚刚挣到的两块银元给这女人,说拿着吧,路上用。这女人将这两块银元接到手里掂了掂,点点头说,我将来一定会还你的。她这样说罢,就朝山外去了。
我听了想一想问,这女人……没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吗?
许成摇摇头说,没有,这女人始终没有说出过她的名字。
我又问,既然这样,你从竹林塘回来之后,为什么也说这女人是鲶鱼精呢?许成看我一眼,低头沉了一阵,然后才说,那一次我回来之后才知道,我在竹林塘里住了几天这件事已在村里传遍了,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被靖卫团的人抓去了,他们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这女人在一起不回来报告,我一害怕就胡乱告诉他们,说这女人真的是一个鲶鱼精,它把我强掳到竹林塘去吸了几天精血,我趁她不注意才从塘里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