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几个月之后,许叶芳还是等来了王石匠的一张纸。在这个晚上,许叶芳捏着王石匠的这张纸和春花一起呆呆地坐在黑暗里,两个人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们就这样坐了一夜……
08
许叶芳沿着石阶朝山坡上走来时,也看到了树生。
许叶芳显然是刚从村里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堆刚刚收来的草鞋。这一阵部队突然需要大量物资,所以许叶芳一直在村里奔忙,去各家各户收草鞋,收粮食和菜干。她看到树生正站在坡上的石屋门前踟蹰,就笑了一下问,你怎么在这里?找春花么?
树生点点头,说是。
许叶芳说,她去坳里了。
树生哦一声,就朝山坡下面走去。
这时,许叶芳忽然又在后面叫了一声。
树生站住了,回头看看许叶芳问,什么事?
许叶芳似乎想对树生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摇摇头。
树生很认真地看看许叶芳。
许叶芳迟疑了一下,冲树生笑笑说,没……没事了。
树生又看一眼许叶芳,就转身朝坡下的山坳里走去。
树生知道,许叶芳中午刚刚去过常土长生的家里。常土长生的那张纸也送回来了。同样是一张粗糙发黄的草纸,上面也写了同样的内容。常土长生是在一次渡江战役中牺牲的。那场战役打得异常惨烈。其实当时常土长生已经渡过江去了,但他是班长,他为了抢救在水里负伤的战友又朝江里游回来。然而就在他将战友拉上岸时,自己的胸口却中了一枪,就这样顺着江水漂走了,尸体也没有留下。常土长生的女人田观音妹正在奶孩子,听了这个消息没说任何话,两眼朝上一翻就向后挺过去,正在吃奶的孩子也从她的手里滑落下来,幸好许叶芳手疾眼快,连忙扑过去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接住那个孩子。待许叶芳和一起来的人将田观音妹抬到床上去,田观音妹醒过来只“啊——”地叫了一声,就又昏过去了。许叶芳见田观音妹有这样小的孩子,怕出意外,一个下午一直守在她的家里。后来田观音妹就清醒过来。她醒来之后只是不停地揉着自己的两只乳房,几乎将白皙的皮肤揉得吱吱作响。
许叶芳问她这是做什么。
田观音妹面无表情地说,她一定不能让奶水回去,她要让孩子吃饱,好快快长大。
田观音妹咬着牙说,等孩子长大了,还让他去当红军。
许叶芳听了田观音妹的话,突然一下泪流满面。
她说,好妹子,你……说的好啊……
田观音妹就这样为孩子取了名字,她说叫常红阿壮。许叶芳听到这名字里有一个红字,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但田观音妹还是为她解释说,她要让这孩子将来不仅跟着红军走,还要身体强壮。她说,他的爸爸常土长生在这山里种了一辈子田,身体却很弱,所以一直希望自己能养出一个身体强壮的儿子,只有强壮了身体,才好去打仗。
许叶芳听了一边流泪,连连点头……
这时又飘起了细雨。树生感觉到,湿冷的雨雾打到脸上,似乎渗进皮肤,从身体里觉出一丝凉意。山坳那边却已是灯火通明。锣鼓声歌声和悠扬的乐器声一阵阵传来,在山间的夜空里回荡着。树生忽然觉得这鼓乐声像一把火,烧得心里轰地一下热起来。这一场大戏已经连续演了三天两夜,这时听上去仍然是那样的亢奋。但是,树生知道,在这场演出的背后还有一件更重大的事情,小冲村里恐怕没有几个人清楚。三天前,当树生浑身泥水地从于都县城取回那十几斤食盐,来到部队交给小刘时,小刘看到他的样子先是吃了一惊,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树生只是简单地将在县城遇到的情况对小刘说了一下。小刘听了很感动,用手拍了拍树生的肩膀说,你辛苦了,可以想像得出来,你这一路不仅危险,也很艰难。
树生若无其事地笑一笑说,这倒没什么。
小刘又很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小刘这样说罢,忽然又用异样的目光看看树生。
树生立刻感觉到了,小刘一定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对自己说。果然,小刘朝身边看了看,就将树生拉到屋外,两人一起来到后面的一片竹林里。
树生问,还有什么事吗?
小刘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对树生说,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树生问,什么事?
小刘沉一下,说,你听清了,我跟你说的话,不能再告诉别人。
树生看着小刘,郑重地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小刘嗯一声,这才说,你不是早对我说过,想到部队上来吗?
树生听了立刻点点头,说是。
小刘说,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这一次取回的这些食盐不仅是用于伤员,其实还有更大的用途,部队马上就要转移了,大约三天以后,现在正做物资上的准备。
树生问,什么准备?
小刘说,筹集该带的物资,处理留下的物资,有的就地掩埋,还有的要沉到水塘,另外,现在敌人已经占领了几十里外的于都县城,形势非常危急,为了不暴露我们部队的行动意图,这几天还要在这里连续演几天戏,一来为了迷惑敌人,二来也向当地群众做一次最后的告别,这里的群众……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我们……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小刘这样说着就有些动情,眼圈湿润了,斯文的脸上也微微红起来。
他看一眼树生,又说,你如果想跟我们走,就赶紧做准备吧。
树生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09
此时,树生的心里忽然又有些犹豫起来。
如果自己这一次真的走了,母亲怎么办?
其实树生一直想去参军的。当初父亲走时,他就下定决心要跟父亲一起走。那一次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也跟春花道过别。那是在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树生来到山坡上的石屋门前,将春花叫出来。这是树生第一次看到春花流泪。春花将自己做好的一双布鞋塞到树生的手里。树生感觉到,这双布鞋的鞋底硬硬的,鞋帮也非常厚实,而且鞋里还垫了一层柔软的棉花。树生拿着这双鞋就似乎看到了春花在做这双鞋时的样子。
春花脸上挂的泪在夜晚的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她伏在树生的耳边说,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不要像……我爸……
树生的心里一阵难过,但还是硬硬地点了一下头。
他说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春花又说,你们走了,家里的事只管放心,有我呢。
树生感觉到,春花在自己耳边说话时,嘴里吹出的热气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在春花的身上抚摸了一下。他第一次知道,春花的身上竟是这样柔软……
但让树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就在临出发前,父亲竟还是让他留下了。当时父亲正在和村里的常土长生抬着一只很大的木箱准备放到一匹枣红马的马背上去。常土长生也是这一次准备和父亲一起走,所以脸上漾溢着兴奋的喜气。常土长生的女人田观音妹则挺着大肚子两眼红红的站在一边,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这时父亲回头看到了树生,就过来将他拉到一边。父亲说,他认真考虑过了,还是让树生留下来照顾生病的母亲。父亲对他说,如果我们都走了,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呢?这样我们在外面打仗能安心吗?
父亲拍着树生的肩膀安慰他说,你只管留下来吧,好好照顾母亲。
可是……
树长涨红着脸想争辩。
父亲又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说,你要打的仗,父亲一起为你打出来就是了!
父亲这样说罢,不容树生再说什么就转身和常土长生一起拉着马走了。树生跟在父亲的身后,就这样送了一程又一程。他希望父亲能改变主意。但是,父亲最后还是对他说,不要再送了,你回吧,以后母亲和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也就是在这一次,树生才真正知道了春花的性格。
在那一天的中午,当春花看到在最后一刻留下来的树生时,只是鄙夷地哼了一声。她当时正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她只瞥了树生一眼就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树生连忙朝她追过来,跟在后面解释说不是的,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样的,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临阵逃脱,是父亲,父亲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照顾母亲。树生追在春花的身后说,他的母亲病得很重,这春花应该是知道的,如果他和父亲都走了,留下母亲就只有等死。
树生说到这里,春花突然站住了。
春花慢慢转过身说,可是我呢,我不会帮你照顾吗?
树生一下被春花问得愣住了。
春花又说,村里的常土长生怎么能去呢?他的女人还有几天就要生了,她那样大的肚子还去送他,难道常土长生就不怕自己的女人生了孩子没人照顾吗?
树生张张嘴,越发说不出话来。
春花的脾气一向倔强得像男人。她将身上背的木柴慢慢放到地上,从中抽出一根,两手用力一撅,嘎叭一声,就将这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撅成了两截。她又看了树生一眼,将两截树枝用力扔到地上。树生刚要再说什么,她却已经背上木柴沿着山路朝前走去……
10
小刘的话让树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忐忑。
树生又想起父亲当初临走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父亲叮嘱他要照顾好母亲。树生想,现在父亲已经牺牲了,如果自己也走了,再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母亲一个人可怎样活下去呢?倘若母亲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呢?
他想,将来自己就是真在那边见到了父亲,又怎样向他交待呢?
但是,树生这一次已经下定决心要跟部队走了。他知道,既然部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这也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树生想到了春花。树生想起春花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如果自己走了,她可以帮着照看母亲。虽然这一段时间里,春花还一直对树生不理不睬,但树生是了解春花的,他知道,如果自己向春花提出来,她一定会答应的。
树生忽然想,或者……自己临走前索性先跟春花成了亲?
如果这样……春花今后再照顾母亲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树生觉得,这件事还是要跟春花商量一下。
树生这样想着就加快脚步朝山坳里走来。忽然,他看到山路上远远地有一个人影。这人影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年轻人,但腿脚很轻快,三步两步就朝山坡上面走来。待走到近前树生又仔细看了看,才认出竟是村里的谢郎中。这时的谢郎中跟几天前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两缕墨黑的胡须刮掉了,头发也剪短了,好像一下年轻起来,人也精神起来。树生立刻想起,就在前一天,小刘刚刚对他说过,他正在试图动员谢郎中也跟部队走。谢郎中毕竟有很高的医术,而且熟谙山上的各种草药,这对部队来说很重要,如果能让他到部队来,也就等于带了一个中草药的宝库。
但谢郎中却始终有些犹豫。他对小刘说,他的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行医的,从没有人当过兵,如果从自己这一辈改换了门风,就不知祖宗的在天之灵会不会答应。小刘立刻耐心地为他讲解,说他现在要当的兵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兵,而是穷人自己的兵。小刘说,咱们这一带成为苏区之后,所有的事情你都是亲眼见到的,这个军队是不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军队?所以,你如果真到这样的军队里当兵,你的祖宗先人不仅不会反对,还一定会为你高兴呢。谢郎中正是听了小刘这样的话,才开始动心了。这时,树生一看谢郎中兴奋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谢郎中只是跟树生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就走过去了。
树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真有几分羡慕。
树生在朝山坳这边走着的路上,经过一片水塘时,看到一些部队上的战士正在黑暗中忙碌着。树生知道,他们是在掩埋不能带走的物资,一些无线电发报机和发电机都已被拆成零件用油纸包起来,再装进木箱埋到坑里,没有炮弹的迫击炮也被沉进水塘。树生曾听小刘说过,这一次部队转移要轻装,所以必须处理掉一切不好带的辎重。
雨又不知不觉地下起来,而且似乎越来越大。
演出的锣鼓声,乐器声和歌声越来越清晰了。
树生拐过一个山脚,来到了这一片山坳。尽管树生知道,小冲村和附近村庄的人们都赶来这里看戏了,但这里的情形还是让他大感意外。这是一个不大的山坳,坳里和三面山坡上站满了黑压压的村民。大家矗在雨中,都伸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前面台上的演出。那个台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很多人将自己家的门板卸下送来,还有人送来原木,所以台子搭得很结实。舞台的上面有一个简单的棚子,可以勉强为表演的演员遮雨。台上很亮,几盏很大的汽灯挂在台两边的柱子上,还插了许多的松明子。那些松明子都像火把一样熊熊燃烧着,雨水落上去,不时发出咝咝的声响,火焰也随之跳动着似乎更旺地燃烧起来。
这时舞台上正在表演舞剧《突火阵》,几个身穿灰色军装的男女演员在台上随着音乐跳着,舞着……他们表演得很认真,也很投入,眉宇间闪烁着悲壮,看上去充满激情。他们有力的双脚踏在舞台上,将台子踏得像战鼓一样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