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猛烈倾斜,呼啸着向云海下方,向巍巍群山中的一道狭窄缝隙冲下去——不过不是栽下去,而是俯冲,向伸展在茫茫群山中的一线狭长跑道俯冲。感觉飞机的两翼是擦着两侧山壁飞下来的。这就是素有“天无天日晴,地无三尺平”之称的贵州给我的第一感。果然,所到之地所望之处,都一样地蛮横着、耸立着、激荡着无数巨浪般的崇山峻岭。徜徉数日,也一直云深如海,雾岚缭绕,不见天日。尽管尚在九月的秋初,尽管这里是大西南,但由于地处云贵高原,又整日整月整年整世纪地云遮雾绕,气温要比时下还热浪逼人的北京凉爽许多。到了贵州我才有点儿读懂了贵州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他们内心是怎样的阳光,面子上一律一脸深沉、一脸镇静、一脸执着、一脸历史、一脸沧桑、一脸成熟、一脸胸有成竹,甚至一脸的锦囊妙计或阴谋诡计。你想,从小到大他们晾在阴影里,躲在阴影里,冷静在阴影里,思考在阴影里,好像一直穿行在历史与时代的风云深处,而且泡得那么久,就像一缸子日久生香的辣泡菜,能不劲道十足、生猛老辣吗?这样的贵州人,谁有闲心整天假装天真烂漫逗你玩,跟你过没心没肺又没出息的“小家家”式的日子。
因此,相比全国,我以为贵州人早熟,贵州人能咬牙,贵州人有城府,贵州人话语少但能干事肯玩命,贵州人在极困难的处境中也能像凶猛顽强的穿山甲样,生生钻出一条道来。贵州山高林密,峰回路转,因此这地方出历史出人物更出故事。像我等这类俗碌之辈和性情中人,阳光底下热闹惯了,无论怎样的年岁都是一肚子的天真烂漫甚至一肚子花花肠子。隔在云影后面久了,就有些不惯,就有些仰起脸沐浴阳光和亲吻阳光的渴望。离开贵阳的前一天,好圆润好丰美的太阳仿佛“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突然从云帘后面很热烈、很妖冶、很光艳地走出来,照得我脸上和心头都分外灵秀灿烂起来,仿佛重回了浪漫的花样年华,举止言谈自然不免又生出些许的稚嫩。此行一伙作家,是受《人民文学》之邀来贵州的,目的极直观极追星极单纯又极火辣,那就是看茅台、品茅台、说茅台。你想想,茅台啊,全国知名全球驰名的中华名酒,国宴上各国元首政要必喝的国酒,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沙场上走过来的大革命家情有独钟的好酒,我等俗众在等闲年月里一直当家底儿珍藏的美酒,挚爱亲朋、狐朋狗党遇有大喜事大好事必上桌的开心酒。
慕名多年,闻香多年,品味多年,醉倒多年,借古诗一句可谓“问酒何得香如许,为有源头神水来!”既然有此机会,何不来探探茅台的源头和内秀啊。这里好有一比,尚且酝酿在、清亮在、灵秀在、飘香在老家老窖里的茅台,一定犹如“藏在深闺无人识”、“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秀女,远道而来,像西方的追星狗仔队一样,能够偷窥一下她纤尘不染的“天生丽质”、绝色芳容,也会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待到出贵阳、赴遵义、到仁怀、看赤水、见茅台,我才蓦然感到自己上面那些想法不免过于本性和世俗。茅台镇其实是很庄严很历史很壮烈很别有洞天的地方。小小的、醉人的、迷人的、水灵灵的茅台,竟引我步入一个烽烟滚滚、群雄并起、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大时代。红领巾时代就知道遵义。如今第一次看到北倚娄山、南临乌江的遵义,看到遵义会场原貌,看到那些风云人物曾经住过、谈过、叫过、笑过、争论过、吞云吐雾过、现已空空荡荡的房间,还有那些曾经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现已沉默无言的桌子和椅子。天苍苍野茫茫,云贵高原之上,万千大山之间,秋风秋雨之中,当年这里的僻远,闭塞和穷困是可以想见的。
但是,中国现代历史的车轮,就在这里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于是出了个惊天动地又改天换地的大奇迹。毛泽东在这里重新崛起,革命在这里发生大转折。红军在这里开始纵横驰骋,玩数十万国军于股掌之间。此后现当代中国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譬如从国共之间的血拼到抗战中的联手,从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到蒋介石远避台湾岛,从二十世纪奋发图强的中国到二十一世纪和平崛起的中国……依靠一代接一代革命家和仁人志士雄心勃勃、大智大勇、与时俱进的坚持与奋斗,毛泽东的精神魂魄,毛泽东的思想旗帜,始终在中国大地上熠熠生辉并发挥着深远的影响。这些话不过是我等后来人的点滴心得点滴感受点滴思绪,今天说起来,无论怎样表达我总觉得免不了轻飘。要知道,当时的革命是踏在无数战死红军的尸骨上悲啸猛进的,当时的赤水河是无数红军将士的鲜血染红的。即便如此,那时候局势之危急,事态之严峻,争论之激烈,抉择之艰难,今天想起来依然会让历史胆战心惊!中央红军突围出发时尚有八万六千多人,在李德之流的瞎指挥下,打到贵州已折损大半,只剩下三万多人。
譬如,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整整三年时间,毛泽东受到临时中央主要领导成员博古等人的无情排斥和打击,在中央任何重大决策上都毫无发言权。一九六五年八月五日,毛泽东曾对来访外宾回忆这段历史说:“我们有一些马克思主义,可是我们被孤立。我这个菩萨,过去还灵,后头就不灵了。他们把我这个木菩萨浸到粪坑里,再拿出来,搞得臭得很。那时候,不但一个人也不上门,连一个鬼也不上门。还好,我的脑袋没有被砍掉。”那时候周恩来对李德的瞎指挥已经十分不满,一次大吵起来,两人横眉立目,讲的都是英语,周恩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警卫员后来回忆说:“搁在桌子上的马灯都跳起来,熄灭了,我们又马上把灯点上。”为争取战友支持,为争夺事关革命前途和命运的军事指挥权,分歧双方都不断找人谈话,大做争取人心的工作。后来革命之命运、红军之命运、中国之命运,就取决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这三天,取决于遵义会议与会者那么一种简单多数。如果当时毛泽东得不到多数的拥护,如果红军还由那个顽固的自以为是的德国人李德指挥,如果大家选了另外什么人来当军事首脑,二十世纪以及今天的中国历史就可能完全改写了。
历史让人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情。毛泽东在经历了长时间被孤立的痛苦之后,深切领悟了民主、团结以及争取多数的极端重要性。会后,他对贺子珍感慨万千地说:“办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大多数啊!”从展馆的照片上可以看出,时年四十二岁的毛泽东重新出山之后,依然是清癯的面容,长长的黑发,一身单薄而破旧的军衣,手指间夹着的纸烟有轻烟袅袅升起。那时候没有电,他看地图时,一定是一手提了马灯,一手拿了笔,默默俯身去研究敌我双方的态势和可能的变阵。他吸烟思考的时候,则一定是由警卫员提了马灯在一旁照耀他和他的地图。那高高的黝黑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一定很高大,遮蔽了半间屋子。就是这个瘦瘦的吸烟很猛的毛泽东,一出手便导演了他一生中军事指挥的“得意之笔”——“四渡赤水”。随着毛泽东在地图上画出的红色箭头,数万红军在贵州大山里时而突进,时而迂回,纵横出没,声东击西,把蒋介石数路围剿大军玩得晕头转向,等到得报红军已经挥师南下,横渡乌江,跳出国军的合围圈时,国民党众多高级将领只能面面相觑、一脸苦笑、望洋兴叹了。苏东坡有词唱“赤壁之战”,遥想当年周公瑾“英姿勃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么我们再想想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的“赤水之战”,这几句词用在当年毛泽东的身上,不是同样的精彩么!朝阳之初,夕阳之下,漫步在遵义城那些苍凉的回廊和回忆之间,我蓦地意识到,我是来朝圣的,我是来向埋葬着无数红军尸骨的贵州大地敬礼的,我是来向历史问我们民族的来路和去路的,我是来向哲学探寻本质、本色和规律的。我蓦地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崇高感。当我的心魂与身影和苍茫深厚的贵州山水、遵义大地凝为一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生命迸发出崇高的光辉。不过,说了当年杀出一条血路的毛泽东和红军,说了许多沉重而悲壮的历史,这难道和茅台酒有什么关系吗?是的。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自古以来人们都说天养地、地养人,但我以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也养天养地。遵义这地方历史悠久,天高地厚,群山巍峨,天然有一种顶天立地、怀珠抱玉的伟岸气度,二十世纪众多的中国大英雄都曾在这里纵横捭阖,吒咤风云,令日月生辉,令山河增色。我想,他们的大智大勇、浩荡魂魄和精彩人生,能不给这里的山山水水贯注一种深厚的神韵、非凡的魅惑和绵长的回味吗?是了,这就是茅台的气质,茅台的本色。不信你仔细品品,只有喝出了这气质这本色,才算喝懂了茅台。
当然,自汉唐时候,茅台这地方就出酒了。历史之母怀抱着茅台这壶酒,温温润润地酝酿了两千多年,所以茅台酒远赴巴黎国际展会时,出展人聪明地假装不小心,就地摔碎了一瓶,从此茅台酒驰名中外,香飘万里。迄今,茅台依然坚持着它的古老传统,每瓶酒都在“深闺”中经历过起码五年以上的净化和修炼。不过,茅台酒真正地有了神韵,我以为还是在风云际会、群雄并起的革命时代。慰问红军的时候,酒坊里的人送的肯定是茅台。红军疗伤的时候,没有酒精,只能用茅台。祭奠牺牲战友的时候,将士们洒在坟前的当然是茅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时任中央秘书长的邓小平等等这些伟人、巨人,同时也是英气逼人的男人,在彻夜开会之后,在取得多数之后,在打了胜仗之后,总是要举起缺了口的黑陶碗或粗瓷碗,豪迈地喝几口烈酒的,那自然是茅台。君不见,在中国革命最艰难的岁月,茅台就这样亲近了革命,温暖了革命,支持了革命,加入了革命。于是,自诞生之日就内存了日精月华的茅台酒,从此又灌满了英雄气。因为茅台穿越千载的悠久历史,也因为茅台荡气回肠的英雄本色,共和国之初,周恩来那浓浓的两道剑眉巍然一耸,拍板定案,茅台就是国酒了!他的这份珍爱,就是对历史的珍爱啊。
赤水河畔塔巍巍
蒋元明
第一次到贵州,第一次到遵义,也是第一次见到赤水河。赤水河流经茅台镇,河西岸的朱砂堡山上,矗立着一座高二十五米的塔,通体褚红,底座像木船,塔身是四根巨大的浪形柱依次错位重叠构成,上书“红军四渡赤水纪念塔”九个大字,熠熠生辉。站在山顶,遥望对岸,是依山而建的茅台镇。一条河水在山谷里奔流,蜿蜓向北,这就是那条不同凡响的赤水河了!红军第三次渡赤水就在这里,河东渡口漂着一条小木船。当地人介绍,毛主席就是从这儿过河的。赤水,全长不到一千里,凭实力在中国的江河中排不上名次,但它的名气却很响亮。“四渡赤水”,是毛泽东的大手笔,是中国革命最精彩的篇章!七十年前,由于排斥毛泽东的指挥,中央红军未能打破敌人的第五次围剿,被迫战略大转移,但转到哪儿不知道,转到湘江,三四万红军将士的血染红了一江寒流。红军损失过半的惨重教训换来了毛泽东的发言权,他躺在担架上指出一条路:奇兵入贵州。
打下遵义,在国民党二十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小洋楼里举行的会议改变了航向。当我站在小楼二层的过道上,目睹那个只有二三十平米、一圈椅子围着一张长方桌的小客厅时,第一感觉是:历史在这里转弯!在这个小小客厅里曾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作出的决定,其最核心内容就是把红军重新交给毛泽东指挥。从此,毛泽东走下担架,开始导演“四渡赤水”……红军二渡赤水,杀了一个回马枪,攻克娄山关、重占遵义,消灭敌人两个师又八个团,一扫晦气,大长雄风。红军来不及庆祝,就兵分三路进入仁怀,在茅台三渡赤水。当时红军为什么要奔茅台而来,我们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最高统帅部成员、毛泽东的搭挡周恩来,留过洋,博学多才,又有海量,他知道中国茅台酒曾获过一九一五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所以当他听说有战士用茅台酒擦伤泡脚时不禁失声叫起来:糟蹋“圣人”啦!把酒喻为“圣人”,是东汉尚书侍郎徐邈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