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生卷
935200000051

第51章 桑 榆 自 语 (5)

其次说刻闲章。刻闲章要先有图章石。买石藏石,我也未必没兴趣,只是因为好的,即使小也很贵,不敢问津,所以直到现在,也几乎没有能够上桌面的。又所以不敢上追米颠,爱而拜之,而只是利用它,并揩相知的篆刻家之油,刻上几个字,以过自我陶醉之瘾。多少年来,闲章刻了一些,文不当离题,只说成于近年并认为值得说说的与佛门有关的两方,一是“炉行者”,另一是“十一方行者”。先说这炉行者的一方,为上海翁所刻,这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文字的含意,计值得大书特书的共有三项。其一,我虽然没出家,却曾长时期在山门内外徘徊,称为行者,自信可当之无愧。其二,炉者,因为在干校曾受命烧锅炉数月也。其三,说来会使禅门的信士弟子并惯于耳食的肃然起敬,因为六祖慧能,得五祖衣钵之后,广州法性寺剃度之前,也只能称为“卢行者”。这会有假冒之嫌吗?管它呢,反正得这么个大号心里舒服。再说另一方的十一方行者,为北京让翁所刻。取义既简单又明确,是:和尚吃十方,曾有不少次,和尚招待我吃素斋,我比他们多吃一方,故成为十一方,凡事以多为胜,我自己觉得也就占上风了。

最后说诌打油诗。我的旧家风,间或读诗词,决不写诗词,因为自知无此才此学。不幸这旧家风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干校放还之后,闲情难忍,万不得已,才乞援于平平仄仄平,以期还能够活下去。尝试,也积累一些经验,其中最能产生(人生的)经济效益的是:想自讨苦吃,写正经的;想取乐,写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为证,如杜公子美,不打油,总是写《羌村三首》之类,自然就不免于“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加以为安老,我拿起笔,常常喜欢打油,也就从其中捞到不少油水。为篇幅所限,只举五言的绝和律各一首为例:

有梦思穿壁,无缘听盖棺。南华寻坐忘,未废日三餐。

无缘飞异域,有幸住中华。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

思穿壁,没有真穿,无益;骂完管他妈,上公交车仍不能不用力挤,也无益。但这类无益一时能使我眉飞色舞,人生难得开口笑,敝帚自珍也罢。

九、衣褐还乡

这题目有远祖,是别姬的项羽所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有次远祖,是舍身同泰寺的萧衍所说:“卿衣锦还乡,朕无西顾之忧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为我既未富又未贵,只是思故土的心意一点通,所以用了换字之法,说是衣“褐”还乡。这说的还乡还同于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简而明地说,是到风烛之年,才更有故土难离之感。关于这种情怀,不久前我写了两篇小文,一篇是《吃家乡饭》,说一日三餐,总是想吃幼年在家乡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说大有结庐在乡土之意,而多方牵扯,事实难于做到。这次写,像是没有什么新意好说,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则不合为文的体例,所以不避旧话重提之嫌,再唠叨一次。

说起家乡,一言难尽。这言,有离乡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话说,是叶落要归根。有我独有的,是这根竟有了变动。如何变?为了偷懒,抄《狐死首丘》那篇写的:

说就不得不从头。为不知者道,先要说家乡。这也不简单,因为应该是一个(指出生地),而现在是两个。我出生地,就出生时说,是京东香河县的南端,北距运河支流青龙湾十里,西北距香河县城五十里。这出生地的家乡受了两次严重打击。一次是解放之后,政治区域变动,青龙湾以南划归武清县。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乡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无人,砖瓦木料充公,地基改为通道。我只好放弃这个出生地的家乡,原因之一是无房可住,关系较小;之二关系大,是改说为武清县人,心情难以接受。但无家可归也不好过。恰好这时候与香河县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们有救困扶穷的雅量,说欢迎我把县城看做家乡,并且叮嘱,何时填写籍贯,要写香河县。我不胜感激涕零之至,并每有机会填写籍贯,必大书香河县,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两个,关系不同,情况不同,因而唤起的感触也不尽同,总的说是,前者失多得少,后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说常常浮现于记忆中的得和失。

前一个,入世后的最初十几年是在那里过的,可怀念的当然不会少。就是现在脚踏实地,或只是在想象中,也还会碰到不少熟识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亲串的名号。可是遗憾的是,必伴来强烈的禾黍之思。举家内和家外各两种为例。说起家,最值得伤痛的是这个家已经化为空无,于是幼年生活的许多欢娱,如年时的提灯放炮,冬夜的围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归之受到狗的欢迎,等等,都成为更加镜花水月。村西端的场地兼菜园没有了,想到当年,秋风过后的清晨,到枣树下拾落枣的情形,也不免于怅惘。村外,东北行约二里的药王庙,是小学所在地,当年曾在后殿观音大士旁过夜,现在是小学仍在,不要说坐莲花的观音大士,是连殿也没有了。由药王庙东南行到镇中心,路南有关帝庙,年底卖年画的地方,风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儿时的心灵飞向另一充满奇妙的世界,现在也是都没有了。不幸是记忆以及伴随的怀念之情并不因现实之变而变,于是这个家乡,如果容许我评价,就具有两重性,是既可亲近又不可亲近。

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韩非子的理论,“时移则世异,世异则备变”,忍痛扔开前一个,只取后一个。这后一个,如上面所说,只是情谊的接纳,并没有定居,如何成为家,至少是看做家。曰,因为有热情的东道主,也就有了安适的食宿之地。任人皆知,在异地有食宿之地,要靠人事的因缘。这因缘,牵涉面广,琐碎,幸而不说也关系不大,决定循前一个家乡之例,多说自己的感受。显然也只能说一点点印象最深的。由近及远,先说家门之内,是一日三餐,可以吃地道的家乡饭。这家乡饭,并不像都市高级餐馆,菜要精致,有名堂,而是朴厚,实惠,但是至少我觉得,更好吃;而且有口腹之外或说精神方面的获得,请孟老夫子代为说明,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再说家门之外,大宗是散步于大街小巷,逛集市,那就可以看乡里人,听乡音,以掠取“纵使是衣褐还乡,也终归是还乡了”的满足。美中不足的是,当年常见并印象深的,如方正完整的砖城,城中心的观音阁,东门以北城上的魁星楼,都不见了。语云,在劫难逃,想开了也就罢了。

还有想不开的,是因为把它看做家乡,就觉得连青菜都比其他地方长得肥嫩,好吃,就是有了难以理喻的留恋之情。这情会产生叶落归根的想望,也许正是来于叶落归根的想望。说起叶落归根,中国的传统办法是先下手为强,比如有官位,致仕,就立即衣锦还乡;无官位,在外混得差不多了,或得意或失意,也要及时返故里,无事可做,可以废物利用,看孩子。现在不同了,是哪里领粮票哪里就是家。可是历史是连续的,有不少遗老遗少,或只是仍珍藏遗老遗少思想的,还是愿意叶落归根,先下手为强有困难,就弥留之际叮嘱下一代,千万把骨灰送回去,如我的业师死于台湾的钱穆先生就是这样。

我非遗老遗少,又凡事惯于甘居下游,可是也竟有纵使模糊却并不微弱的叶落归根的情怀,而且有时像是真想先下手为强,趁仍能室内看《卧游录》、出门挤公交车的时候,衣褐还乡。这是说,听从幻想,我就会迁入家乡的某一个小院,换面对稿纸的生活为伏枕听鸡鸣犬吠,出门踏乡土,听乡音,吃家乡产的豆腐脑之类。显然,这一切美妙是来于幻想!另一面还有力大无边的现实,即多种组成无形纽带的社会关系,想动,就必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面是想,一面是难,如何处理?还是只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可以大举,是忙里偷闲,乘车东行,小住三两日;可以小举,仍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如曾诌《己巳荷月述梦》一首,说:“幽怀记取故园瓜,欲出东门路苦赊。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寻梦到梨花。”写思而不得之感,就是。总而言之,家乡虽然是理想的安老之地,却思而难得,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可叹。

十、随所寓而安

《庄子·大宗师》篇说,道家心目中的圣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后一句郭象注:“随所寓而安。”其意是,因为能够随所寓而安,所以睡醒以后才无忧无虑。说所寓,不说所遇,是表示在任何处境中都心情平静,意义更深。这里取此为题,是因为以上说了(我的)老年心境或说安老设想的许多方面,都是处方不少而疗效不大,现在到该结束的时候,譬如作战失利,一退再退,已经退到必须背水的地方,只好由庄子那里讨个法宝,孤注一掷,试试能不能有点转机。

我天资不行,思而不学,就连“师姑元是女人作”也不能悟出;正面说,是所有关于人生之道的所说所想,都是偷来的。被偷的老财有离家门远的,如边沁、罗素之流;只说离家门近的,是儒、道、释。范围还要缩小,限于本篇会用到的,是“老者安之”,他们有没有办法呢?儒之圣,孔子,说自己的修养所得,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这是所得,至于取得之方,可惜没有简而明地一言以蔽之,于是,至少是对于我,就用处不大。勉强搜寻,“戒之在得”一句还值得思考一下。剩下道与释,释主张用灭情欲之法以驱除烦恼,还是我看,与道的任运相比就难得占上风。说理由,一方面是行,太难,且躲开实事,只看戏剧所扮演,已入门的,有的下山了,有的思凡了,可见情欲,不要说灭,就是减又谈何容易?另一方面是理,释求灭是来于怕苦,又连带而殃及情欲,都不免于执著,或说放不开;至于道,就把这一切都看做无所谓,采取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态度,所以风格更高。随所寓而安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由道家看,人生于世,时时应该这样,由我看,至少是老年,可以这样。所以,为了安老,乞援于道释,我的想法,无妨以道为主,加一点点释。

以道为主的生活态度会引来非议,只说两种。一种来自争上游,可以是哲理的,说不如走荀子的路,求人定胜天;可以是社会的,说不如走陈胜、吴广的路,求变不可忍为可忍。上游,也许很好或较好,但是,正如《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所说:“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无能为而仍不能不活,所以只好退守,安于居下游。另一种来自考实际,说长此心安是幻想,因为可遇之境千差万别,总有些境,如饥渴、病苦、刑罚之类,是难得心安的。这说得不错,以之为根据评论道之为道,是应该承认,失之把客观的影响看得太轻了,把主观的力量看得太大了。但我们也要承认,太大失实,并不蕴含缩小也失实,比喻为真药,大病未必能治,治小病也许还可以吧?佛家说境由心造,也是不免夸大,但常识也承认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见主观也不是总不起作用。这样,我想仍用退一步法,把随所寓而安的“所寓”限定为不过于恶劣的,用道家之道,看看能不能取得“而安”。

这道,有“行”方面的表现,是任运,或加细说,不求得,不患失。得,失,指常识认定的,如贫富,富是得,贫是失,荣辱,荣是得,辱是失,穷(用古义)达,达是得,穷是失,聚散,聚是得,散是失,大到生死,生是得,死是失,小到与人有小接触,所得为笑脸,是得,所得为咒骂,是失,等等,都是。得会带来乐的情绪,失会带来苦的情绪。道家的所求,所谓心安,主要是对付失,以及带来的苦。其意境是视失为无所谓,也就不以为苦。这是内功,借用佛家的话说,是对境心不起,显然不容易。因为不容易,也许有时还需要“理”来帮助,这理是:一、一切都是自然的,就无妨冤亲平等;二、一切都没有究极价值,因而求什么,舍什么,就都不值得。显然,如果我们能够坚信此理,并惯于视得失(或小得小失)为无所谓,至少是有些烦恼,可以消除至少是减轻些吧?

所以在道理上,尤其是近年,我重视这随所寓而安的道,并很想试行之而真有所得。是否真有所得呢?可惜无处去买可以衡量这种情况的秤,称一称。也就仍不得不请问自身的主观印象。答复竟是恍兮惚兮,因为目光向某处,像是颇有所得,比如多年聚集的长物,书籍、书画等所谓文房之物,近年来失散不少,想到,我就曾以道家之道为算盘,说这样也好,居可以少占地方,搬家可以省车钱,心里同样感到飘飘然。可是这所得终归有个限度,比如贫富,如果经济情况坏到无力买烤白薯,聚散,真有佛家所谓爱别离苦,以及一旦阎王老爷派小鬼来请,我都能够“而安”吗?至少还要走着瞧。可见“道也者”,虽然“不可须臾离也”,至于能否通行,就还要靠自己的天资和修养。想到这些,我还是不能不为自己的天机过浅而慨叹。

该结束了,回顾一下,唠唠叨叨说了超过两封万言书,关于老年的心境,除杂乱以外,还有什么呢?或进一步问,开头说“吾谁与归”,到结尾,能够改为说“微斯道,吾谁与归”了吗?显然没有这样的信心。没信心,可见是折腾如清仓,而终于毫无所获了。但细想想,也不尽然,因为,借用时风的说法,既已反省又检查,总可以增加一点点自知之明吧?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