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不少人物,一生经历变化大,如果先繁华而后冷落,他自己有何感触不能确知,也许热泪多于冷笑。在旁人看来却有些意思,因为带有传奇性。这样的人物有大有小。小的,不见经传,都随着时间消逝了。大的,见经传,为人所熟知的也颇不少。这可以高至皇帝,远的如宋徽宗,近的如爱新觉罗·溥仪;稍降有王侯,远的如长安门外种瓜的那位东陵侯,近的如一度很穷困的载涛。再向下降,在锦绣堆中长大,由富厚而渐趋没落的,自然为数更多。这样的一大群中,有不少也是有些意思,甚至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数目比较少,最典型的恐怕是曹雪芹,遗著影响之大且不说,连他是否续娶过寡妇表妹也使不少患“红病”的人神魂颠倒。曹雪芹是千载难逢的人物;等而下之,有些意思的是代代有,时时有,如我有时想到的张伯驹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最初知道张伯驹是由于对古书画有兴趣。我的一位相识杨君,天津人,30年代中期曾为张伯驹编书画目录,据说收藏很了不起,如可称为国宝的陆机《平复帖》、李白《上阳台》、杜牧《张好好诗》等都在他手里。这个编目的油印本,后来我在某书店见到一次,因为当时匆忙,只大致翻翻,现在连封面标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解放以后,《平复帖》等名迹都归故宫,曾多次在绘画馆中展出,想来是他识大体,主动献的。也可以想到,剩余的数量一定还不少,其中当然还有很名贵的。比如50年代后期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曾在北海举办一次明清法书展览,征集的展品有些是张伯驹的,其中《楝亭图》和《紫云出浴图》两个手卷,图后有林古度、冒襄、余怀、尤侗、毛奇龄、姜宸英、宋荦、纳兰成德等人的题跋,看展出的人都认为很难得。还记得60年代前期在故宫文华殿举办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纪念展览,展品中有一幅清代贵妇人图,便服,掀帘露全身,大小如真人,娇柔似乎弱不禁风,也是张伯驹收藏的。
收藏多而精,要有钱,还要有玩古董的知识。张伯驹是河南人,袁世凯时期大官僚张镇芳的儿子。他在社会上活动,头衔和地位是盐业银行董事长,这“资本”显然是从他爸爸那里获得的。有意思的是他不只玩古董,还有不少其他雅兴。他喜好围棋,我的邻人崔云趾(围棋三段,晚年评四段)教他许多年,据说造诣不高,距离初段还有一大段路。他也喜好京剧,学老生,唱得不怎么样,音量太小,可是老师很了不起,是鼎鼎大名的余派创始人余叔岩。他还喜好古琴,弹得怎样,有没有名师,我都不清楚。以上几种是传统思想视为“玩物丧志”的。其实正宗的,他兴趣也不低。他喜好书法,常写。字我见过,面貌清秀,只是筋骨少,过于纤弱。下款总是署丛碧,这是他的别号。他能填词,我像是在谁的书房里见过他的词集,确切情况想不起来了。他还能作诗,我的友人蔡君告诉我说,曾见一本《洪宪纪事诗》,后部续诗是张伯驹作的。总之他是个出于锦绣堆中而并不完全声色狗马的人物。
他是否能画,因为没见过,不知道。但他的夫人(或原是如夫人)潘素能画。这位女士,有人说是清末大名人苏州潘祖荫的女孙,青春时期流落武汉,后归张伯驹,学画,到晚年成为名家。她的画我见过两幅,都是山水,设色偏于浓艳,只是笔力还不够苍劲流利。女画家笔下多半如此,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了。
张伯驹多方面有兴趣,也必致多方面有牵连。这使他有所得,也有所失。一种大的所失是1957年整风时期,不知因为说了什么话,头上戴了“右派”的帽子。有了这顶帽子照例要受批判。也是蔡君告诉我,一次是戏剧界开会批判张伯驹,他参加了。戏剧界的大名人几乎都来了,陆续起立发言,张坐着,低头用笔记。发言的有马连良、谭富英、于连泉(小翠花)、王福山等。谭富英的发言中有一句话说得近于尖刻,说张学老生,自以为了不得,其实是“蚊子老生”。这话出自谭富英,可谓刺到痛处,因为与谭富英相比,张的声音确是太微弱了。
批判之后要处理,听说是离开北京,到长春某大学去教词。总有几年吧,还是借了围棋的光,经过某些人的运筹,回到北京,成为文史馆的研究人员。夫人潘素仍在画画,听说一幅定价已经超过千元。
70年代后期,这位老人住在后海南岸。其西是李广桥,南行不远是恭王府,人们公认为与《红楼梦》有关的地方。是一个冬天,我同周汝昌先生商酌,等到哪一个春秋佳日,一定结伴到那一带游一次,由前海的响闸北行,过恭王府往李广桥,看看小桥流水,还保留多少旧志中的遗迹;然后顺路看看张伯驹,因为他们熟识,可是不常见面。没想到,这个闲游算盘打过不很久,春秋佳日还没来,这位老人就下世了。也许闲游计划一半是为访问这位老人,从彼时起已经过了不少春秋佳日,我们终于没有结伴去做这个红楼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