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辜氏的怪,这篇文章描述得有声有色,并能由形而神。不过说到怪的来由,温源宁认为只是求与众不同,就还值得研究。问题在“求”字;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那就凡是多数人肯定的,辜氏应该都持否定态度,或者深入一步说,辜氏的所言所行,并不来于心里的是非,而是来于想反。事实大概不是这样,或至少是,并不都是这样。比如辜氏喜欢骂人,表现为狂,对于有大名的曾国藩和彭玉麟却网开一面,并曾套《论语》的成句说:“微曾文正,吾其剪发短衣矣。”
有骂,有不骂,至少他自己会认为,是来于他心里的是非。是非的具体内容可能与常见不同;就辜氏说,是多半与常见不同。这是因为,“他觉得”他有不同于世俗、远远超过世俗的操守和见识。这种信念还固执得近于妄,比如他说,当时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他自己。因为此外都是坏人,他又没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雅量,于是有所见,有所闻,不合己意,就无名火起,不能不一发作为快。发作之委婉者为愤世嫉俗的冷嘲热讽,如:
(1)壬寅年(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张文襄(张之洞)督鄂时,举行孝钦皇太后万寿,各衙署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巨万。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并招致军界学界,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余时在座陪宴,谓学堂监督梁某曰:“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梁某曰:“君胡不试编之?”余略一伫思,曰:“余已得佳句四,君愿闻之否?”曰:“愿闻。”余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座客哗然。(《张文襄幕府纪闻》卷上《爱国歌》)
(2)近有客自游日本回,据云在日本曾见有未遭秦火之《孟子》原本,与我今所谓《孟子》七篇多有不同。譬如首章,其原本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仁义之说可得闻乎?’孟子对曰:‘王何必仁义,亦有富强而已矣。’”云云。又如“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章,其原本云:“孟子道性恶,言必称洋人。”云云。(同上《孟子改良》)
(3)余谓财固不可不理,然今日中国之所谓理财,非理财也,乃争财也,驯至言理财数十年,其得财者惟洋场之买办与劝业会之阔绅。昔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余谓今日中国欲得理财之道,则须添一句曰:“官官,商商。”盖今日中国,大半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此天下之民所以几成饿殍也。(同上《官官商商》)
发作之直率者为点名的嬉笑怒骂,如:
(4)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忆刘忠诚(刘坤一)薨,张文襄调署两江,当时因节省经费,令在署幕僚皆自备伙食,幕属苦之,有怨言。适是年会试题为“道千乘”一章,余因戏谓同僚曰:“我大帅可谓敬事而无信,节用而不爱人,使民无时。人谓我大帅学问贯古今,余谓我大帅学问,即一章《论语》亦仅通得一半耳。”闻者莫不捧腹。(同上《半部论语》)
(5)张文襄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端方)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伪君子;午桥浮,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昔曾文正曰:“督抚考无良心,沈葆桢当考第一。”余曰:“近日督抚考无良心,端午桥应考第一。”(同上《翩翩佳公子》)
(6)丁未年(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张文襄与袁项城(袁世凯)由封疆外任同入军机。项城见驻京德国公使曰:“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我是讲办事的。”其幕僚某将此语转述于余,以为项城得意之谈。予答曰:“诚然。然要看所办是何等事,如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同上《倒马桶》)
像这些,用处世的通例来衡量,确是过于怪,甚至过于狂;如果换为用事理人情来衡量,那就会成为,其言其人都不无可取,即使仍须称之为怪物也好。
怪还有更大的,是比性格更深重的“思想”。其中有些近于琐细,很落后,或说很腐朽,也可以说说。较大的一种是尊君,维护专制。他自己觉得,这也有理论根据,是只有这样才是走忠义一条路,才可以振兴中国的政教,保存中国的文明。这显然是闭眼不看历史、不看现实(包括西方议会制度的现实)的梦话。可是他坚守着,有时甚至荒唐到使人发笑的地步,如对于那位垂帘听政的既阴险又糊涂的老太太,他也是尽拥戴吹捧之能事;又如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北大感旧录》中所记,五四运动时期,北大教授在红楼一间教室里开临时会议,商讨的事件中有挽留蔡元培校长,辜鸿铭发言,也主张挽留,理由是,校长是学校的皇帝,所以非挽留不可。其次的一种到了家门之内,他娶妻,为本国的淑姑夫人;纳妾,为日本的蓉子如夫人。还为纳妾辩护,理由用王荆公的《字说》法,说“妾”是“立女”,供男子疲倦时靠一靠的。有外国女士驳他,说未尝不可以反过来,女的累了,用男的做手靠;手靠不只一个,所以也可以一妻多夫。他反驳,理由是,一个茶壶可以配四个茶杯,没见过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这就又是荒唐得可笑,应该归入怪一类。还可以说再其次的一种,有关妇女的脚的,因为欠雅驯,从略。
思想方面还有不琐细的,由现在看,是绝大部分离奇而片面。举其大而总的,是中国什么都好,外国什么都不好。这种怪想法还付诸实行。大举是写,写书,写文章,给西方人看,说西方的缺漏和灾祸如想得救,就只能吸收中国的文明。小活动是骂,据说照例是,看见英国人,就用英语说英国怎么坏;看见法国人,就用法语说法国怎么坏,等等。而所谓中国文明,是指孔子之道,即四书五经中所说。奇怪的是,他觉得,他眼见的多种社会现象(个人除外),并不异于四书五经中所说,直到男人作八股,女人缠小脚,等等,都是,所以都应该保存,歌颂。
但因此就说他的主张一无足取,似乎又不尽然。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他写《春秋大义》(英文名直译为《中国人民的精神》),导言的第一段说(原为英文):
现时的大战引起全世界的最大注意。我想这战争一定会使有思想的人们转而注意文化的大问题。一切文化开始于制服自然,就是说,要克服、统辖自然界的可怕的物质力量,使它不伤人。我们要承认,现代的欧洲文化在制服自然方面已经取得成效,是其他文化没有做到的。但是在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比自然界的物质力量更为可怕的力量,即藏在人心里的情欲。自然界的物质力量给人类的伤害,是远远不能与人的情欲所造成的伤害相比的。因此,很明显,这可怕的力量——人的情欲——如果不能得到适当的调理和节制,那就不要说文化,就是人类的生存也将成为不可能。
以下分几章,介绍中国封建传统的“理想”一面,用意是告诫现代西方的重物质文明,说都错了,要改行中国的孔子之道,把力量用在治心方面,不必多管飞机大炮。他的这种思想,显然是坐而可言,起而难行。事实是,温良恭俭让与飞机大炮战,缩小到身家,“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与钱尤其外币战,前者胜利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但这是必然,未必是应然。即以辜氏的空想而论,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只顾物而不管心吗?如果胆敢理论上承认、行动上甘心这样,或只是不由自主地这样,那就一连串问题,大到“上下交征利”,小到为钱而不惜心与身,都来了。怎么办?如果还想办,我们似乎就应该想想辜鸿铭。他的救世的处方是,要德不要力,要义不要利,要礼教不要货财,总之是要精神文明不要物质文明。这药显然很难服用,因而也就难于取得疗效。但他诊断有病,不错,总可以算做半个好医生吧?我想,如果说这位怪人还有些贡献,他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在举世都奔向力和利的时候,他肯站在旁边喊:危险!危险!
最后总而言之,辜鸿铭的特点是“怪”。怪的言行,有些有佯狂成分,那是大缺点。但有些来于愤世嫉俗,就间或可取,至少是还好玩。如:
(1)有一次他跟胡适说:“我编了一首白话诗: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孔会(指伪道学的孔教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文坛怪杰辜鸿铭》第3页)
(2)他在一篇用英文写的讽刺文章里说:什么是天堂?天堂是在上海静安寺路最舒适的洋房里!谁是傻瓜?傻瓜是任何外国人在上海不发财的!什么是侮辱上帝?侮辱上帝是说赫德税务司为中国定下的海关制度并非至善至美!(同上书第17页)
(3)在北京的一次宴会上,座中都是一些社会名流和政界大人物,有一位外国记者问辜氏道:“中国国内政局如此纷乱,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他答道:“有,法子很简单,把现在在座的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枪决掉,中国政局就会安定些。”(同上书第175页)
这虽然都是骂人,却骂得痛快。痛快,值得听听,却不容易听到,尤其在时兴背诵“圣代即今多雨露”的时代。痛快的骂来于怪,所以,纵使怪有可笑的一面,我们总当承认,它还有可爱的一面。这可爱还可以找到更为有力的理由,是怪经常是自然流露,也就是鲜明的个性或真挚的性情的显现。而这鲜明,这真挚,世间的任何时代,总嫌太少;有时少而至于无,那就真成为广陵散了。这情况常常使我想到辜鸿铭,也就不能不以未能在北大红楼见到这位戴红顶瓜皮小帽下压发辫的怪人为不小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