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生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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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留 退 笔

退笔是毛笔多用,毫端变秃,不好再用之笔。有故事,来于隋朝的大书法家智永,据传是为学书(书法之书)十年不下楼,退笔积有数瓮,埋入地下,称退笔家。我这里用此雅名,要加两层限制。其一是所谓退笔指我自己用过的。无此限制,则由李斯写泰山刻石的笔到鲁迅写《阿Q正传》的金不换就都闯进来,写不胜写了。其二是限于诌文的。无此限制,则远,在小学课堂上写九宫格的小毛锥,近,在书桌上涂鸦的净纯大楷等也就闯进来,纵使不至写不胜写,也必成为头绪纷繁。这里所想写是反头绪纷繁的,由正面说只是一支,我年轻时候通称的钢笔,其后厂商加广告家夸说的金笔。

新潮语有“代沟”一词,我初见,不能确知其义,求甚解,向嘴上无毛的请教。承以例明之,说:“比如你父执一代,都觉得三寸绣鞋好看,到你子侄一代,变为觉得38号加尖头高跟好看,时代不同,看法有别,这就是代沟。”我听了,如禅和子之闻驴鸣,得顿悟。其后碰到适当机会就禁不住用这样的沟解释未能大同的事物,以显示有勇于接受新知的高才。且说机会之一是笔的时移则备变,也形成代沟。具体情况是:我的前辈作书,用毛笔;降至于我,用钢笔;再降,至于不知何许人也,用圆珠笔;还要降,仍是不知何许人也,变为无笔,因为其大名为电脑。

四种,先者旧,后者新,我排名第二,用二分法,属于保守党。由保守走向维新,有所求,是省力兼快。比如一号与二号比,前者要另备墨和砚,后者就用不着,盖钢笔,另一美称为自来水笔也。再比如一号与四号比,其成文的速度就不可同日而语。自然,凡事有所得也会有所失,即如电脑,省力则省力矣,快则快矣,可是想从其中出一篇《祭侄文稿》或《蜀素帖》,就办不到了。由唐宋下降到今日,保守党的一号,有的人走这条路,在宣纸上“刷”而成字,不过二三十个,就能换来一万两万,变为新法的电脑,按而成字,两三千,还要是名牌文学家,不过能换来百八十的而已。

由得利的角度看,我虽未能维新,并且不是文学家,却也被划入一笔一画写两三千只能换来百八十的一类。“王何必曰利”,亦有“明其道不计其功”而已矣。这就可以转到说那支笔,因为道(如果有)都是它明的。循新风先查出身之例,由笔的来源以及体貌说起。那是1931年的暑天,我凭机遇考入北京大学,在旁观者的眼里,这是喜事,要贺。师范学校六年,最要好的同学梁政平,其尊人益甫先生与东琉璃厂路北的和记教育博品社有来往,就由那里买一支钢笔送给我。买笔而不买食品或衣服,推想还有鼓励苦读,将来学能有成的意思。

笔是进口的,美国Parker(派克),黄中透红之色,估计是20年代的产品,定价20元(其时纸币与银元名义上还是等价),熟人买,九折,18元。我既高兴又得意,就带着这支笔走入北大红楼及其后身的图书馆。其后跟着我流转,几十年,抄书,记事,诌文,以至拼凑打油诗,写交代、检讨、学习体会之类,连数学家也算不清究竟写了多少字。说起来也可以算做奇迹吧,它既未失落,又没有坏,成为随着我度日、度月、度年总之时间最长的殿试第一名,状元;曾经荣上荧屏的那个破旧藤条椅只能屈居第二,榜眼。且夫人,论功德有“苦劳”之说,此原则显然也应该移用于笔,所以我手持它,或只是瞥见它,也许多年来不得不歌颂从而习惯成自然了吧,就心中油然而生一个四字的歌德派的评语,曰“劳苦功高”。

歌德不厌其多,想再加说点近年的。“伟大”的时代过去,说几句不歌颂的话不再有家破人亡的危险,我旧病复发,也就乐得拿起笔,写点不三不四的,所求,吹牛是成一家之言,不吹是换一些买烤白薯的钱。所拿之笔仍是那支伴随半个世纪以上的派克,老骥伏枥,因而就劳更苦,功更高。表功,可以走统计学家的路,是十几年,写了几百万字,印成一些本本。还可以走禅学家的路,这就说来话长。是多年以来,关于诌文,把所思化为文字,定形于纸面,我有个感觉,或夸而大之,转化为一种理论,曰“配套”。这是思路和笔合作惯了,能够达到一种,用消极说法是“交融”,用积极说法是“互助”的境地。或者换为以思路为主,这境地就成为“思忘手,手忘笔”。持笔,面对稿纸,能两忘,也可以算做一种享受吧,这享受是思路的逍遥游。逍遥之游由配套来,思路,我们不能奈何它,可以不计,说另外两桩,手,如果右换为左(虽然我是左撇子),笔,如果钢换为毛,则配套打乱,两忘必变为不能忘,轻则效率,重则享受,就都不能完整无缺了。

还是专说笔,这配套的情况就真使我成为“金不换”派。顽固不化的程度有浅的,是不敢复古,换为用毛笔,因为估计速度会减半,思路前行,等得不耐烦,于是而配套被打乱,面对稿纸就难于成文了。更不敢维新,换为用圆珠笔,因为估计速度会加倍,思路落后,欲急起直追而无力,于是而配套也被打乱,也就难于成文了。更加新,换为用电脑呢?不知道速度会加若干倍,思路退避三舍,配套之套会成为无套,出言且难,况成文乎?还有更大的难,是按而成字之前,先要学。我笨而加老,即使铁杵能磨成针,“加我数年”,到学成,甚至尚未学成,思路可能退隐,或生路被阎王老爷截断,墨子的原则,利取其大,害取其小,所以我只能扔开用长时间求新配套的理想,仍旧用那支比老伴还老(谓入门之时)的笔,有闲情而不能作赋之时,一笔一画地写。顽固不化的程度还有深的,就算做幻想吧,是担心这支笔万一倦勤,不得不换用另一支,配套小乱,我还能诌不三不四之文吗?

杞人忧天!想不到天真就塌下来,是1996年的后期,我正在赶写《流年碎影》的最后一部分,这支笔病了。不是笔尖变秃,是墨水自管内而下降到笔尖的通路出现堵塞,先是墨迹变浅,不久就变为无迹。不能用了,怎么办?如人,跑医院是个办法,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有笔医院,又,以人之心度笔之心,怕它也视为畏途,似乎以不勉强为是。路只剩下一条,是让它退休(因未革命,不能离休),启用另外一支。这另外一支也是美国产,牌号为waterman(船夫),一个孙子辈的由美国来送的。启用之前,心忐忑不安,怕性能有别,配套被打乱,文由不三不四下降为不五不六。最后还是李笠翁的退一步法战胜,正如佳人,求才子不得,遇到个不才的,但总是个“子”而非女,也就嫁了吧。且说我试用这支新的,果然,下笔之时,成字之后,刚劲,流利,清整,都不如旧的,学习有些佳人,也就忍了吧。

还剩下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是怎样对待那支退休的。古人有为诗以送之的办法,如陶榖《清异录》所载:

赵光逢薄游襄汉,濯足溪上,见一方砖,上题云:“秃友退锋郎,功成鬓发伤。冢头封马鬣(坟头封土如马鬣下披的一种形式,见《礼记·檀弓上》),不敢负恩光。”

可是我这位郎的锋并没有退,虽然也“不敢负恩光”,埋于地下总是不适当了。未经再思,灵机一动,想到个无用之用,始为大用之法,这是让它仍旧卧在案头,旁观它的后继者在纸面上以稍慢于它的速度前进。就这样,有它在旁边看着,我终于也写完了《流年碎影》,并在完稿的片刻欢娱之时,把它也请到稿纸上,与那位船夫并坐,心里说:“我不敢负恩光,包括过去的种种,而你,是整整65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