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张口,拿笔,总不能免于老一套。这是指不久之前同几个年轻人不同时同地谈读书,都是重复老调,说既要多,又要杂。多而杂,就不能不多费时间,多费力。这不经济,是小节;还有大节,是会不会如《汉书·艺文志》论杂家所说“漫羡而无所归心”?宁可不经济,理由好说,是我的头脑跟不上时代,一直不相信小本钱可以做大生意。无所归心,情况复杂,难于一言以蔽之;如果非蔽之不可,我的想法,是先要无所归心,日积月累,求终于能够从无所归心中生出个有所归心来。话有点缠夹二先生,碰巧本栏编者不弃,命令写一篇谈读书的小文,我想不出新意而愿意凑凑热闹,所以决定顺水推舟,干脆缠夹几句。
小文也要有个像样的题,以求能够吸引读者。依成例,到古老的大户那里去找,于是就想到《庄子·天下》篇的“惠施多方”。惠施,战国时人,远矣,怎么能拉扯到近事?曰不难。且说这术来自八股。我不是八股的信徒,却是八股的主顾。买什么?如果你舞文弄墨,应该说,想买什么它都有。这是说,它能教你怎样把无关的说成有关的,如芥子的说成如须弥,直到无理的说成有理的,坏的说成好的,而且必是势强气盛,像煞有介事。八股,名声不好,想拉个垫背的,是启功先生。他最近写了一篇《说八股》,三万言,证明他也是八股的主顾,而且是大主顾。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只讲,而且作过。我既有了新的领悟,即用八股法作赋得题,重复多读杂读的老调。
顺着“破题”的路子,由“惠施多方”说起。方,也称方术或道术,指知识、见识,以及修齐治平的办法。方前加多,惠施就成为今语的大专家。何以能这样?下面还有一句话,是“其书五车”。还有杂,《庄子》只说他“道舛驳”(意为杂乱),怎么个舛驳法?例证有“物方生方死”、“今日适越而昔来”“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之类,这,只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及其他,也必做不到。故曰,想读书有成,就不得不多而杂。
再说由无所归心到有所归心。这是两步走。减为一步成不成?减后一步不成,因为那就殆等于不读。减前一步呢?我认为也不成。老太太皈依净土宗是个好例,每日宣南无阿弥陀佛佛号,就以为死后必可往生净土,而不读天文、地理、生理、心理等部门书,然后问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净土。不多读多思,听到某学说、某ism,立即热血沸腾,五体投地,与老太太的皈依净土宗正是同道。推想惠施的多方不是这样。是怎么样?可惜《庄子》没有直接说来由。不得已,只好观其友。庄子和惠施是好友,同在濠梁之上观鱼是小证据。
还有大证据,见《徐无鬼》篇,庄子过惠子之墓,念旧伤心,举匠石运斤成风,去郢人鼻端污点为例,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插说一句,形容朋友相知之深,至少在我国的文献里,这段文字必是压卷之作。那就看看庄子是怎样走第一步的。《齐物论》篇说:“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是不走信徒一条路,听到一面之词就奉为真理。但终归是听了,就停止在这里吗?当然要往前走,是多听,比较,最后求有所归心。这趋向还有理论的根据,是《秋水》篇末尾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意为能知己身以外),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是由逻辑方面证明知识是可能的(其实是不得不承认能知),所以“漫羡”之后不会长此“无所归心”。
归心是归于一。由以上所云,归的来路就出现两种:老太太的往生净土是一种,惠施的多方是另一种。我在家也守妄语之戒,是宁愿多费力,走惠施一条路。理由(假定先接受读书)有感情方面的,是读书的最基本要求是明理,我对明理有偏爱。理由还有逻辑方面的,是不想明理就可以不读书。而说起明理,不多读,如《子夜》之总是《太上感应篇》,不杂读,如《堂吉诃德》之总是骑士小说,就必做不到。字数已不少,小文只好立即以“大结”收场,曰:呜呼!自有惠施而读书之道明矣,因五车而获多方,此其所以为大贤庄生之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