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步跟在她的身后,问:“你学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不全是,也有点想杀人。”她站定,然后转身看着我,说。
“仇人?”我问。
“是,此仇不共戴天。”她说完,缓缓地上了河岸,往巷子里走去。
我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追随。我很想知道,一个容颜几可倾城的美丽乞丐,会有一段怎样哀伤的往事,会有一个怎样可怕的仇人?
“你要去哪里?你没有盘缠,只怕举步艰难。”她说着,伸手在破烂的衣衫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块小小的碧绿的玉,递到我的手上,说:“你拿去典几两银钱,做你想做的事去吧。”
我展开手心细看那块碧玉,幽绿晶莹,成色显然极好,卖价定然不菲,我问她:“既有宝物在身,何不自己典当了买吃买穿,却为何身藏奇玉,却甘作乞丐谋生?”
“我只有做乞丐才能活下去,做别的不能够,天妒红颜,一个容颜美丽的妙龄女子抛头露面是极为危险的,而做一个肮脏贫困的乞丐,虽然活得艰辛,却可以活下去。”
“我去的地方,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去了,可能不会再生还了,我若典了这块玉,就无法再赎还给你了。”我很诚恳地说。
“放在我的身上,亦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乞丐,不需要金玉随身了,这块玉就权当是送你的了,不论典去何方,我都不会再问你讨要了。”她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将这块稀世碧玉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奉送出来?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过客而已。”我看着她蓬乱的头发下那张泥巴裹糊的脸,问。
“你是我做乞丐的岁月以来,唯一一个关心在意我的饥饿冷暖的人,我做了一年的乞丐,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一句话,他们只会不屑地将馊饭剩粥扔到我的身上,只有你,问了我饿不饿,冷不冷,所以,我愿意将这块玉送给你,你是一个清高孤傲的人,你不会去偷去抢,更不会舍下尊严去做乞丐,所以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块玉典当些银两,作为盘缠,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我问:“你的仇人是谁?我帮你。”在魔影宫十五年,宫中师兄师姐尚不及一个在凡土初相识的乞丐对我的关心与理解,我有些感动,我决心要帮她,帮她对付她的仇人。
“不必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来做就好了,我不想让你成为一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你应该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永远干干净净的,不惹泥淖,不沾尘埃。”她摇了摇头,这样说。
而我,我的手上已经沾上了同门师兄的血,我又岂能冰清玉洁,永远干干净净?橙惜说的没有错,我永远都抹不去这个印记了,我会永远因为错杀青火而内疚自责。
我沉默良久,再无言语,最后我拿了她的那块碧玉,告别了蓬头垢面的她,继续我的行程。
我在一家典当铺典了那块玉,典当铺的老板仔细地端详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碧玉,又看看我,嘴里嘀咕了一句:“想不到名门淑女竟也会沦落街头,要典掉家传宝玉。”
他问我要多少银两,我说你看着给吧。我实在不知道这块玉值多少钱,我根本不懂得凡土的买卖交易。最后典当铺的老板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说,这是最高的价了,但我分明看见他收起那块玉时的那副窃笑的嘴脸。
无商不奸,他在这块玉上,一定捞足了油水,想到那个孤苦的乞丐的稀世宝玉就被我这么轻易地换了一小包银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但,又无他计可施。
夜晚的凡土,秋风萧萧,霜叶零落,我一个人踯躇在街头,想着应该投宿一家客栈,却不知五十两银子能否支撑我走完全部凡土的路程,直至冰川雪府的地界,最后我选择了露宿在一棵参天古槐树上,就像我四岁以前的岁月,我和槐,在傍晚来临的时候,用力地爬上村边的老槐树上栖身过夜。
十五年时光恍如弹指间,多少人事已更改变迁,我失去了槐,进了魔影宫,我爱上了大师兄赤烟,在他的忽冷忽热的变幻莫测的眼神里,长成一个魔界的冷傲女子,也长成了师姐橙惜的眼中钉。
宫主君色宠爱着我,而紫苏亦爱慕着我,魔后彩姬憎恨讨厌我,师姐绿依从此将视我为仇敌,我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泥淖里,越挣扎越深陷其中,出不来,也看不清,我无法了解一切变化的根源,但是我必须要知道,是谁,让我如此不堪负重,满心伤痕累累。
清冷的月色照着幽暗的枝头,有乌鸦哀嚎着从头顶飞过,我身着一袭蓝纱盘于枝桠间,与月对眠,任霜沾衣,而明日,我又将继续我凄然的征途。
原来没有猫面兽的疾步如飞,我亦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没有永远旺盛的精力,无法朝行夕走,我每天都需要休息,像凡土的普通人那样,需要饮食,需要睡眠。
我不记得我走了多久,我只看到我的一身蓝裙已在秋风萧瑟里渐渐破败,然后凡土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飞雪飘扬而下,落满了我褴褛的衣裙,我终于走到了凡土的边缘,走到了冰川雪府的界域,而我的五十两银子也已用完。
我用冰雪洗净了脸庞,褪下一身破裙,换上洁净的蓝纱衣,然后提剑向着茫茫雪色里的那座森冷的冰门走去。
我曾经来过,今番又前来,短短数月,而中间,多少人事已更改,多少真心已被伤透,支离破碎,师姐橙惜不再对我温和可亲地表现出关怀备至的样子,师兄赤烟又伴在了紫苏的身边,我的身边没有人,除了一身空冷,我像一片雪花,悠悠地坠落尘埃,化水逝去,没有痕迹留下来。
茫茫雪色里,我的身影孤寂落寞,百般惆怅辛酸。我久久地伫立在冰川雪府巨大的冰门外,不知道自己此去又是怎样的一番经历,又将以怎样的方式死在这酷寒的神界里。
冰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残雪阴沉的脸,她冷漠地说:“冷妃娘娘果然有先见,她说纵观彩虹七色,唯有一抹深蓝忽明忽灭,时而灿烂如霞时而隐淡如雾。想来魔影宫就数你最不安份,最会惹事,上次是你,这次又是你!”
我在魔界,已经有不止一个人说讨厌我,没想到刚到神界,就听到残雪如此说,难道魔后彩姬的话当真属实么?我真的,是魔影宫的灾难?
我心中酸楚暗涌,但我隐忍着不让温暖的眼泪滴落下来,我对残雪说:“我找断冰,我要见他。”
残雪的眼睛冷冷地扫视了我一眼,漠然地说:“冰界弟子从不擅见来客,你要见,就直接见冷妃娘娘吧,她交待过,你若前来,让你去见她。”
我点头,说“好”,然后跟着残雪进了冰界的巨门,走进那深深重重无边无际的阴寒里。到处是冰,是雪,看不到生命,看不到活着的轨迹,除了苍茫的白色,仍然是森冷的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