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一路向西行去。
越往西走,众人眼中的色彩就越发鲜活,青草越发浓绿,初夏盛放的花朵随风飘摇。不可否认,帝国的景致很美,有时秋水长天,有时枯槐挂月,有时十里长亭,有时千岩竞秀。但更多的则是茫茫原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年轻的城主似乎急着赶路,往往鸡叫一声便开始启程,待华灯初上才停下歇息。瑞宝整日一个人坐在车辇中,极少出来走动,就连用饭,也吩咐侍女将食物送至车中。众人虽忧心小姐,但看小姐一日三餐按时用着,似乎胃口不错,便也没有打扰。
如此四日下来,众人已远离云城。这天傍晚,天降大雨,天地间晦暗一片。最近的驿站还在几里之外,众人加紧赶路,否则便要露宿山野。瑞宝望着窗外如断线珠子的雨珠子,开始暗自计划。
叔父说过,“坐以待毙”是最无能的事。所以她这几日一路猛吃,开始为自己下一个出逃做准备。但由于这几日哥哥手下的人太过敬业,她一掀起车门,便有数道视线紧盯她不放。而现在天降大雨,似乎正是逃匿的好时机。
正当她打算偷偷打开车门的时候,忽然车辇猛地停了下来。这一停不要紧,她差点从车中滚了出去。瑞宝一肚子疑惑,按理说,颜氏的车夫不至于如此不专业,难道……真遇上了什么险情?
于是瑞宝火速探出头去,想看看前方是否出现了传说中的山贼。哪知她山贼没见到,却见到了一个令人惊悚的场景。
只见漫天雨幕中,车队前站了一个身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但那人身材纤细挺拔,身背重剑,似乎极为眼熟。
瑞宝大吃一惊。她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那人分明就是云槿。就算他带多么狰狞的面具,但面具下的面容仍然温和秀丽。瑞宝躲在车辇中,脑子里乱成一团。这算是什么情况?她原本以为这段日子见不到他了,却想不到他竟敢阻拦漓江城的车队……
她立刻坐不住了,正打算打算冲过去,却听城主的车辇内传来一声冷哼,饱含讥讽:“摄政王不在云城,反而鬼鬼祟祟跟踪我漓江城的车队,到底是何居心?难道真被我妹妹勾了魂?”
云槿全身被雨水浇得湿透,他神色平静,道:“不错,我来带阿宝走。”
瑞宝愣住了。她现在已经不想研究挚友有多么够义气了,他能这样追过来,只能说明,他是真的喜欢她。
颜琛怒极反笑,他缓缓自车上下来,身后颜骏替他打了纸伞,雨珠子顺着伞沿滴落,银线一样滑落,遮住男子冷冽的面容。他冷笑几声,道:“本城主已经说过,你若想要她,就拿兵权来换!既然摄政王敢追来,是否已经想通了?”
云槿缓缓摇首,道:“我已不是摄政王,手上并无兵权。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爱慕三小姐的普通人罢了。”
“普通人?”颜琛侧首,“殿下这是何意?”
“摄政王那个位置,我不要。我只请求您将三小姐交给我,我会待她一生一世。”
瑞宝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冲下车便往云槿方向跑。眼看她就要冲到云槿是身边,忽然听到风声一响,自己瞬间落入颜琛冰冷坚硬的怀抱,耳畔传来哥哥低沉的嗓音:“你去哪儿?”
“哥哥,放开我。”瑞宝急得满头大汗,“云兄来接我了。”
颜琛却反而将她扣得更紧,“接你?你放心,她带不走你。”
“颜琛。”云槿的声音清晰地从雨幕中传来,“你要明白,她是你的妹妹。永远都是。”
“那又如何?”颜琛冷笑,“你和她不是一样无法相守?你可以抛弃摄政王之位,可以抛弃兵权,但你可以抛弃娍太妃吗?如果娍太妃不赞同,你又打算置阿宝于何地?”
不可否认,颜琛的话语像一根针刺向他心中。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他此生都不能抛弃自己的母亲。
“阿宝和你,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你是姬氏的皇子,本就要为姬氏着想。而阿宝则是颜氏的三小姐,在一些事情上,终究无法避免。殿下,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云槿不语,似乎无法反驳。
颜琛冷哼一声,一把抄起瑞宝就往辇车上走。
瑞宝并未挣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云槿,眼中都是哀伤。娍太妃也说过,她与云兄不会有好结果。她那时还不以为然,但这时候却隐隐明白了。难道今日,真要一语成谶?
她低声道:“哥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的情感要牵扯这么多事。难道立场、背景、身份,将任何情感,都可以磨光吗?”
颜琛停下脚步,“……是。”
“可是我不愿相信。”瑞宝道:“我不愿那些东西毁掉我的幸福。”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响起云槿平静的声音:“颜城主,我并不愿就此放弃。早在追赶你们之前,我就仔细想过,她对于我到底算什么。是年少轻狂,还是一生一世。答案就是,我永远也不想放手。”
颜琛转过身来,“真是一个痴情种子。所以,你打算不顾娍太妃的意愿吗?”
云槿摇首:“不。城主说得确实不错。有些事情,我的确没有考虑周到。我既然要她和我在一起,就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说着,他忽然拔出身后重剑,狠狠地在手腕上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今日誓言就如同此剑。阿宝,我会把一切处理好,然后会去找你。”说着,他的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瑞宝开始努力挣扎,断断续续地喊道:“云兄!云兄!”却被颜琛狠狠扣住,怎么也挣脱不了。
云槿并没有回应瑞宝,他也不包扎伤口,而是摇摇晃晃地地跳上马背,掉头离去。
瑞宝望着他的背影,已经分不清流在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虽然自始自终,她都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但这次……云兄,你赢了。如果爱情是这样炽烈而绝望的情感,她愿意与他一起承受。
一年后。
大雪纷飞。
瑞宝换上厚重衣物,整日坐在绯云阁抱着暖炉。
自云城回来后,她大病一场,前些日子才好些,一张小脸越发变得苍白清瘦。在这段日子里,一切似乎都渐渐平静下来,唯有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才会一点一点回忆往昔。
漓江城虽然被限制了禁兵数量,但在颜琛手下毫无颓败之态。而新帝那帝位虽然坐得还不太踏实,但隐隐有了真正的帝王之象。摄政王一改做皇子时不问政事的懒散模样,天天废寝忘食,不仅站在朝堂上板着脸威慑众大臣,还得给新帝收拾烂摊子,实在辛苦。
而半年前,大周朝与新罗的战事已经打响。新罗虽是个小国,但民风彪悍,令新帝很是头痛。摄政王安抚完了新帝,竟然亲自披了挂上阵出征。两国在天祁山处交战,由于大周的军队水土不服,虽然人数多于新罗军队一倍,却讨不到便宜。战事就此胶住,今日才稍稍有了起色。
听说天祁山很冷,漫山遍野都被白雪覆盖,风就像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生疼。瑞宝抱着暖炉,心中默默勾勒着天祁山的景色,而他银甲重剑,几乎溶于冰雪中,那该是怎样的威风?
门外传来凄凉飘渺的歌声,那是寡居的公主。嫁给他族的公主,本就是弃子,但她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子付出了一切。明明知道那是可以燃烧一切的火焰,却无法控制地拥抱,最后只能遍体鳞伤。
而云槿呢?他由昔日的十九殿下,变成今日手握大权的摄政王,几乎可称为质得飞跃。可是这一年来,他从未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给她传过一句话。
瑞宝也曾怀疑哥哥是否在其中捣鬼,但苦无没有证据。而自那夜大雨过后,她就极少可以见到颜琛了……
瑞宝将暖手炉抱得更紧了些,忽然听到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小苓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猛地抱住瑞宝,哽咽道:“小姐,小姐……你一定不要难过,一定要忍住……”
瑞宝怔了怔,“怎么了?小白终于被大黄吃了?”
“小姐,摄政王他……战死了!”
瑞宝手一抖,暖炉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她呆了片刻,忽然跳起来,疯了一样向颜琛书房跑去。
颜琛书房生着大火盆,温暖如春,一进门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瑞宝抖落身上的残雪,嘶哑着嗓子刚叫了一声:“哥哥!”却被颜琛打断,“……你已经知道了?”
瑞宝身子晃了晃,“这是真的?”
“嗯,昨日就传过来的消息。”颜琛面无表情,“虽然他死了,新罗却败了。从此成为大周的属国,每年纳贡万两黄金,绫罗绸缎牛羊马匹无数。”
“……他怎么死的?”
“中了冷箭。”颜琛起身,瞥了她一眼,“你与我半年没说过一句话,今日却为了他来找我。你与他的情感,真是令人动容。”
瑞宝一言不发,忽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颜琛沉默片刻,冷笑道:“终于要跪下求我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怒意,“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出府还有什么用!”
瑞宝低声道:“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给他上一柱香。哥哥,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可惜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懂得,也许我早就喜欢上他了。”
颜琛闭上双眼,紧紧咬住牙关。
“哥哥,阿宝知道你很寂寞。但是真正适合陪在哥哥身边的人,并不是我。我很笨,从来不会善解人意,政事也不懂,更别提诗词歌赋了,彼此之间又背负着血海深仇,没有反目成仇都不错了。而哥哥需要的是一个温柔如水,聪慧过人,能默默支持你一切的女子。阿宝相信,哥哥一定会遇到她的。”
颜琛苦笑。他原本就是个聪慧无比的人,一些事想得比常人还要透彻。而他对于她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这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这一年来,他虽然将她带回了颜府,但仍在克制自己,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敢,根本无法自拔……
半晌,书房内才传来他无悲无喜的声音:“你曾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示弱,却也是最后一次。
“阿宝记得。”瑞宝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可是阿宝的心早就给了别人,无法永远陪在哥哥身边。”
颜琛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他终于睁开双眼,道:“滚吧。”
瑞宝一怔:“哥哥?”
“快滚!”颜琛背过身去,“不要让我反悔!”
瑞宝又呆了呆,这才如梦初醒,飞快地跑了出去。她冲回绯云阁,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北上云城,见云兄最后一眼。
雪下得更大了。
瑞宝终于收拾妥当,背了一个包袱,自颜府后门走了出来。
她看着颜府的亭台楼阁,神色很是平静。哥哥终于同意放她走了,而且竟是这样干脆。自由来得太过突然,令她始料不及。
可是,此刻的她站在大街上,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感觉。
云兄死了。
他已经死了。
她十八年来,第一个爱上的人,就这样死了。
瑞宝忽然觉得心像被撕裂一样疼。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乌金色的长发,见不到明丽的笑容,见不到他煮出的黑炭……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是那样凄惨,以至于周围行人纷纷围上来,怜悯地看着她。
“……这姑娘哪儿不舒服?”
“唔,也许是丢了钱袋?”
“瞎说,说不准和小情人吵了架,正难过呢。喂,姑娘,你没事儿吧?”
……
瑞宝蹲在地上,只是一味地哭。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头上脸上,刺骨一样的冰寒。她抱紧怀中的包袱,哭得浑身发抖,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忽然感到身上一暖,似乎有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随即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宝?你怎么在这儿哭?颜琛欺负你了?”
瑞宝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幻听。那声音却越说越不淡定,“你那混蛋哥哥呢?才一年而已,他竟敢这样对你!唔,阿宝,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瑞宝怔怔抬头,就见眼前那人一双琥珀色眼睛,瞳中似有初春的烟雾弥漫。
那声音还在继续,“不认识我了?我是云槿啊,我好不容易脱了身,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我那哥哥说除非我死否则就不准卸下摄政王的担子,逼得我不得不死了一回。阿宝乖,求求你别哭了,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好不好?”
瑞宝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哽咽一声,猛地扑进他怀中。
周围行人看着这一对鸳鸯,一脸诧异。
云槿紧紧抱住瑞宝,冲那些人微微一笑:“对不住,这是我家娘子。”
行人露出了然的微笑,瑞宝伏在他怀中,将他抱得更紧。
她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她看到风雪相和岁欲阑。
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