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水落花一瞥中
948400000005

第5章 散文: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梗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微醉之后

几次轻掠飘浮过的思绪,都浸在晶莹的泪光中了。何尝不是冷艳的故事,凄哀的悲剧,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沦的溺者,不能有机会看见雪浪和海鸥一瞥中的痕迹。因此心波起伏间,卷埋隐没了的,岂只朋友们认为遗憾;就是自己,永远徘徊寻觅我遗失了的,何尝不感到过去飞逝的云影,宛如彗星一扫的壮丽。

允许我吧!我的命运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汹涌浮映出过去的幻梦。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领会这断弦哀音,但是我尚有爱怜我的母亲,她自然可以为我滴几点同情之泪吧!朋友们,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们还挂念着我。这就是我遗赠你们的礼物。

丁香花开时候,我由远道归来。一个春雨后的黄昏,我去看晶清。推开门时她在碧绸的薄被里蒙着头睡觉,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惊醒她,悄悄站在床前;无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蓝皮书,翻开时从里面落下半幅素笺,上边写着:

波微已经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过在这样繁华如碎锦似的春之画里,难免她不为了死的天辛而伤心,为了她自己惨淡悲凄的命运而流泪!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地跃动,似乎纱窗外啁啾的小鸟都是在报告不幸的消息而来。我因此病了,梦中几次看见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银的浪花,翩跹着披了一幅白云的轻纱;后来暴风巨浪袭来,她被海波卷没了,只有那一福白云般的轻纱飘浮在海面上,一霎时那白纱也不知流到那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痴呆,但是她呢,确乎不如一般聪明人那样理智,从前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变成多愁多感的人了。这几天凄风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却偏这般渺茫……

读完后心头觉着凄梗,一种感激的心情,使我终于流泪!但这又何尝不是罪恶,人生在这大海中不过小小的一个泡沫,谁也不值得可怜谁,谁也不值得骄傲谁,天辛走了,不过是时间的早迟,生命上使我多流几点泪痕而已。为什么世间偏有这许多绳子,而且是互相连系着!

她已睁开半开的眼醒来,宛如晨曦照着时梦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视良久,她不说一句话,我抬起头来,握住她手说:

“晶清,我回来了,但你为什么病着?”

她珠泪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柳丝上挂着的斜阳而默想。后来我扶她起来,同到栉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挣扎起来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游廊,柳丝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芗蘅的箫声,有云妹的倩影,明显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欧洲归来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时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泼跳跃的白兔,天真骄憨的面靥上,泛映着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这里,纵然浓绿花香的图画里,使我感到的比废墟野冢还要凄悲!上帝呵!这时候我确乎认识了我自己。

韵妹由课堂下来,她拉我又回到寝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换衣服,她说:

“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吗?萍适才打电话来,他给你已预备下接风宴,去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去吧,乘着丁香花开时候。”

风在窗外怒吼着,似乎有万骑踏过沙场,全数冲杀的雄壮;又似乎海边孤舟,随狂飙扎挣呼号的声音,一声声的哀惨。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着玉杯,里边满斟着红艳艳的美酒,她正在诱惑我,像一个绯衣美女轻掠过骑上马前的心情一样的诱惑我。我愿永久这样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创伤的心里。

在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许多聚会畅饮。

晶清挽着袖子,站着给我斟酒;萍呢!他确乎很聪明,常常望着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给我斟,但是已晚了,饭还未吃我就晕在沙发上了。

我并莫有痛哭,依然晕厥过去有一点多钟之久。醒来时晶清扶着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这时候屋里充满了悲哀,萍和琼都很难受的站在桌边望着我。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样能在梦境中醒来。

灯光辉煌下,每人的脸上都泛映着红霞,眼里莹莹转动的都是泪珠,玉杯里还有半盏残酒,桌上狼藉的杯盘,似乎告诉我这便是盛筵散后的收获。

大家望着我都不知应说什么?我微抬起眼帘,向萍说:

“原谅我,微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