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山中的冷风浸骨,六爪女哭了一阵儿,身上一阵阵的寒冷也清醒了她的头脑。她站起来对胡子和哑哥说:“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天亮了再说。”
三个人返回院子,只有南厢房的屋顶尚没有被烧毁,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胡子先进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哑哥,三个人就在损毁程度稍微低一些的南厢房里安顿下来。六爪女缩在墙角,昏昏欲睡,蔫头耷脑,就像断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门口,既像卫兵,又像随时准备逃跑。哑哥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从已没了门扇的门洞钻进来的冷风。
睡眠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巨大的灾变,深切的痛苦,甚至饥肠辘辘的煎熬,都抵挡不住睡意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觉中都陷入了梦乡,然而,睡眠中他们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在身心遭受沉重创伤的时候入睡,梦中就有了睡眠与意识的搏斗,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短暂的惊叫、一阵慌乱的挣扎……
当睡眠刚刚修复了他们的疲惫,痛苦的意识就主宰了他们的生存。胡子年纪最大,醒得也最早,清醒过来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当中。六爪女还在睡眠中挣扎,哑哥的感觉却极为敏锐,胡子刚欲起,他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胡子,又看看四周。显然,哑哥还没有立刻从梦境回到现实当中。胡子“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六爪女,哑哥点点头,悄悄起身,跟着胡子来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风没有吹散焦木散发出来的焚烧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惨不忍睹:院子里普遍过火,土墙经过大火燎烤,残败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黄。经历了大火的木头和柴草,一概变成了焦炭,院中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过去仔细辨认,大概是原来饲养的鸡鸭被人吃剩下的骨头。屋子里的所有木制家具、被褥、书籍纸张都成了柴灰,院子里所有的屋子内外除了火烧的遗迹,基本上是一片荒芜。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大的破坏,却没有发现一具人的尸体,无论是主人的还是入侵者的。
这给他们留下了疑惑,也留下了希望。
“师父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不在的时候贼人闯了进来?”胡子满怀希望地揣测。
此时六爪女也醒了过来,走到了他们身边。她心里深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脚。昨夜他们在鱼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尸,证明绝非是寨子里没人的时候有贼人闯入,因为在鱼脊背那儿发生了冲突、搏杀。而且,即使师父他们都出去办事,不在寨子里,可是守门阿公和煮饭阿嫲不会离开,发生了这么大的灾祸,不论生死,他们俩都不会杳无踪影。
“我们再回鱼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转身就走,胡子和哑哥连忙紧紧跟上。
白天能清楚地看到从竹林寨到鱼脊梁沿途经历了浩劫的痕迹:路上散落着粮食、衣物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还有血迹,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发乌变黑,一路从寨子滴落到鱼脊背梁子,就似羊群走过之后遗留下来的粪便。到了鱼脊梁,血迹汇成了一摊摊的污渍,淋淋沥沥,整个鱼脊梁上到处都是,令这条狭窄险峻的山脊像极了一条负伤流血的大鱼。
哑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势让他朝山脊下面看。胡子和六爪女俯首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面,几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或悬挂在树杈上,或躺卧在草丛中。他们转过山脊的另一边朝下面看,也是一样,几具尸首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间。几个人呆了,从尸体的衣裳颜色看,肯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觉得腿软头晕,不由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哑哥在认真地数着,最后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两只手掌又前后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面一共有十三具尸体。这是能看到的,或许还有被浓密的树林和草丛遮蔽看不见的。六爪女浑身战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一场血拼。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六爪女他们心里的希望,贼人们绝对不是在师父和伙计们不在的情况下袭入寨中的,而是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顽强的抵抗之后,进入了寨子,并且放火焚烧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动,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边看,六爪女站立起来,阿嫲呼唤她吃饭的声音随风飘荡过来:“六爪女,吃饭了……”六爪女以为自己幻听了,却还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胡子激动、紧张地问她:“六爪,听着像阿嫲……”
还没等六爪女回答,又一声呼唤传了过来,证实刚刚的声音绝非幻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呼叫声。
六爪女拔腿就跑,胡子和哑哥紧跟其后跑回了寨子。阿嫲站在宅院坍塌的门楼外面,晨风吹散了她的发髻,飘乱的发丝就像飞舞的柳絮在晨曦的辉映下熠熠闪光。她两手拢成话筒,喊六爪女回来吃饭,无论是姿势还是声音,都是六爪女听熟了、看惯了的。
那一刻,六爪女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是梦境:“阿嫲,师父他们呢?”
过去,六爪女贪玩没有按时坐到饭桌上,阿嫲就会站在院门外这样喊她,六爪女每次回来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问一声:“师父他们呢?”
阿嫲就会说:“都坐好了就等你呢。”
今天,阿嫲却没有那么说,她看看胡子,又看看哑哥,然后对六爪女说:“饭做好了,你们去吃,吃完了我有话说。”口气和态度都是六爪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威严。
进了院子,竟然真的从过去的厨房里飘出了地瓜粥和蒸米糕的香气,虽然厨房同样被烧成了烟囱一样的黑洞。阿嫲空前的威严气势震慑住了他们,六爪女、胡子、哑哥老老实实地走进了昔日的厨房。厨房里的桌椅板凳早已化为灰烬,阿嫲做好的早饭摆放在地上,锅灶已经被毁坏殆尽,阿嫲能弄出这么一顿饭食倒也算是奇迹。可是阿嫲紧绷如铁的脸让六爪女他们谁也没敢问她是怎么弄出来的。
几个人团团坐在地上,本来饥渴难忍,只是突然遭逢大变,也没有指望能吃上东西,现在有了吃的,却因为刚刚从鱼脊梁的搏杀现场回来,血淋淋的刺激令谁也没有了胃口。
“快吃,吃完了我有事情说。”阿嫲冷冷地催促。
在阿嫲威严峻冷的目光下,几个人匆匆吃了早餐。阿嫲自己没吃,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见他们吃过,起身叫六爪女:“六爪,你跟我来。”
六爪女跟着阿嫲出来到了院外,阿嫲又回头瞅瞅,胡子和哑哥知趣地留在厨房里没有跟出来。阿嫲指着尚未倒塌的门楣说:“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上去取。”
六爪女爬上了门楣,发现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竟然是空悬的,匾额背后,正是那把金光闪闪的黄铜算盘。睹物思人,见到算盘那一刻,六爪女眼泪涌了出来。
阿嫲在下面叫她:“拿到了吗?拿到了就下来。”
六爪女抱着算盘从门楼上跳下来,踩到了从门楼上散落下来的砖头,趔趄了一下。阿嫲并没有伸手搀扶她,只在一旁说:“你师父说,算盘要好好打,也要好好看,让你记住。”
“算盘要好好打”六爪女明白,过去师父就常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干啥的都不能荒废手艺,可是“算盘要好好看”是什么意思呢?六爪女正要问,阿嫲却不容她问,接着说:“你师父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保命,不准你动枪动刀。”
六爪女又愣住了,从知道竹林寨被烧毁以后,她嘴上没有说出来,心里却不知道把“报仇”两个字念了多少遍,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她精神的支柱,可是师父却留话给她,让她从今往后不能再动刀枪,不动刀枪怎么报仇?
她问了阿嫲,阿嫲说:“报不报仇那是你的事,不动刀枪是你师父的遗言,你记住就行。”
阿嫲此话一出,无异于正式告诉六爪女,师父确定已经死难,留存于心中的微弱希望至此彻底毁灭,六爪女站立不住,蹲在地上抱着算盘大哭起来。听到哭声,胡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六爪女哭喊着告诉他:“师父没了,师父真的没了……”
胡子心底隐存的侥幸也被击破,站在那儿泪流满面:“那黑子、条子他们都去哪儿了?”
阿嫲先回答胡子:“你们走的第二天,你们师父就都把他们派出去不知道做什么事了,贼人来的时候,寨子里只有你师父、阿公和我三个人。”说完后,转过身按住了六爪女的肩膀:“跪好,起誓。”
六爪女茫然:“起什么誓?”
“你师父给你留的话,你要起誓一定遵守,这也是你师父说的。”
六爪女迟疑了,保证打好算盘、看好算盘都行,可是起誓不动刀枪,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替师父报仇雪恨。她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证明报仇雪恨师父是赞成的,然而,师父却又不准她动刀枪,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嫲催促她:“赶快,我还要走呢。”
六爪女只好跪下,抬起头来对天发誓:“我起誓,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练习打算盘,好好看算盘,不再动刀枪。”
阿嫲点点头:“好,起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老天爷不容你。”说完,阿嫲扭头朝鱼脊梁走去。六爪女看到她要离开,连忙追上:“阿嫲,你上哪儿去?你要一个人,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哈哈笑:“我怎么能是一个人,我去找他们。”
六爪女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是谁?”
阿嫲不再说话,急匆匆地朝鱼脊梁走,六爪女本能地跟随着她:“阿嫲,你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摇头:“我把天成奶大,就跟他娘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
六爪女蒙然:“天成?天成是谁?”
阿嫲没有回答,路上对六爪女说:“你们别送了,告诉你们吧,到寨子里来撒野的是黑魔寨黑煞神的人。你师父把伙计们都派出去了,只有他和阿公还有我堵在山梁上跟他们打,他们的人黑压压的,杀也杀不尽,可是他们也一个都冲不过来。后来他们就动枪了,我们只好跟他们搅在一起,捞住一个是一个,最后跟他们一起都掉到了山崖下面。要不是你师父让我等你们,我早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鱼脊梁山的山背上,毫无征兆地,阿嫲突然就纵身跳下了山崖。六爪女本能地扑过去抓阿嫲,却抓了一个空,脚下失稳,身子摇晃,如果不是哑哥抢上来一把揪住她,她说不准也会掉下山崖。六爪女、胡子、哑哥都惊呆了,阿嫲在他们印象中是一个和蔼、沉默寡言的老阿嫲,默默地服侍他们的吃喝,即使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也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刚烈、如此决绝,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师父而去。
六爪女和胡子对着山崖下面嘶喊:“阿嫲、阿嫲……”回应他们的只有山风和鸟鸣。六爪女呆呆地坐在山梁上,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跟着阿嫲一起跳下山崖,永远跟师父、阿公、阿嫲他们在一起。哑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情,过来一把将她生拉硬拽地从山梁上拖到了平缓处,嘴里还叽里哇啦地嚷嚷着。
胡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僵僵地说:“不能让师父他们就这样暴尸,我们得把他们掩埋了。”
哑哥也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六爪女懂得他的意思,跟胡子一样,要把师父、阿公和阿嬷葬了,不能养老,也要送终。这是眼前唯一要做、能做的事情。六爪女的思路回到了眼前的事情上,僵化的脑子顿时恢复了灵动,强打起精神说:“那我们就赶紧找绳子,把师父他们的尸身请上来。”
三个人回到宅院,却找不到一根能够把人送下山崖的绳子。胡子说:“不行就只能用藤条了,把藤条接起来,我下去敛尸,你们两个在上面拽。”三个人便又到山上砍藤条,然后把藤条续接起来,把胡子吊到山崖下面,将师父、守门阿公、煮饭阿嫲的尸首一一拽了上来,然后又运回竹林寨,挖了一个大坑,把师父三人掩埋了。
到了这个时候,悲伤已经成了心中凝结成的石头,眼泪也早已经流干,他们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看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六爪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掩埋在土堆下面般黑暗、沉重。她让胡子和哑哥搬来一块从门楼上坍塌下来的石条,竖在土堆前面,权当墓碑。
“胡子,你还记得阿嫲说天成是她奶大的吗?天成是谁啊?怎么听着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六爪女跪在地上给埋在地下的人烧纸,寨子里所有能烧的东西基本上都被黑煞神的匪仔烧光了,他们从山上搂来了干枯的树叶权当纸钱,烧给师父他们。
胡子说:“那是师父的名讳吧?你不记得我们走私盐的时候,永昌银号的汇票上写的就是……”“吴天成”三个字胡子没有说出来,在师父的坟前说师父的名讳,大为不敬。
六爪女听明白了,想到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关爱、养育,却至今连师父的名讳都没有记住,更别说师父的来历、身份种种她应该铭记的事情,这些今后或许再也无缘得知。想到这儿,六爪女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胡子劝她:“人终有一别,师父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该走了。”
哑哥走在前面,六爪女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金灿灿的铜算盘跟随其后,胡子走在最后面,三个人默默地走在鱼脊背上。六爪女不时回望,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如父的师父和慈祥的阿公、阿嬷长眠于此,今生今世不得再见,离别的惆怅和忧伤让她泪眼蒙眬,几次在走惯了的鱼脊梁上险些失足,多亏胡子在后面不时抓扶她一把,否则很可能她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师父的墓前,他们三个人起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拿了黑煞神的人头前来祭奠他们的时候,再给他们竖起一座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