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个没完没了,六爪女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条说不清经过多少人用脚板踏平的、用汗水和鲜血冲刷出来的、用性命铺垫而成的私盐小道,成了六顺商行的黄金通道。不断扩大的运输队伍将私盐、香米,后来又增加了山区的野菇、茶叶、四堡的禁书、姑田宣纸等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往漳浦、厦门、泉州,再由这些地区的商行行销各地,有的还远销到了日本、欧美。六爪女的生意坚持一条:生鲜不做。在她的观念里,一些货物即使一时卖不出去,放着也坏不了,而生鲜卖不出去,很快就坏掉了,而且也不方便运输。这些货物换回的是价格极为低廉的海盐,然后以六顺商行为集散地,向西、向北一直贩运到了赣浙皖两湖地区。
大洋就像流淌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连城县东街那个挂着“六顺商行”牌匾的宅院里,然后,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存入永昌银号之类的银号、银柜。在这个过程中,伙计们的工钱也涨到了每个月五块大洋,工钱涨了,伙计们却开始难以满足,因为谁都知道,他们涨得工钱跟商行赚的利润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过去每个月只能拿两块大洋的时候,每到发工钱的日子,大家都欢天喜地。现如今,每个月能拿到五块大洋了,发工钱的时候大家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兴奋和满足,甚至开始有了抱怨:“我们当牛做马,赚的钱还不如头家的一根头发……”黑子嘟嘟囔囔。
“是啊,哪一趟运货回来,不得从身上刮掉一层皮,唉,我们赚的不过就是个辛苦钱。”条子随声附和。
“什、什、什啊么辛、辛、辛啊苦钱、钱……是卖、卖、卖啊命、命钱、钱……”说这话的时候豆子满脸苦相,翻来覆去地数着五块叮当作响的大洋。
既不发牢骚又不随声附和的唯有胡子和哑哥,胡子对六爪女忠心耿耿,哑哥对拿多少钱根本就没有概念,他也从来不知道花钱。有的时候,胡子还会反驳:“嘟囔个屁,过去一分钱见不到,你们不是也老老实实。”如果谁跟胡子顶撞,胡子就会说:“哪儿赚得多去哪儿嘛,谁也没逼着你们跟头家混吃混喝。”胡子这话一出,一般情况下都能镇服住众人,因为平心而论,在连城县里各行业中,六顺商行的伙计赚的工钱算很高了。
这些议论和不满情绪,六爪女并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可她却从来不置可否,并不因为谁发了牢骚对谁另眼相看,也从来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她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虽然尚没有明确的算计,她却直觉到,自己的目标离不开大洋。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最近的目标,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她带着哑哥消失了几天,商行的事情完全交给了胡子。胡子也不会做什么生意,就是维持,每天安排灶房采买做饭,现在,伙计们每天都有肉吃了,伙计们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胡子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六爪女去了哪里。
六爪女在竹林寨。这里既是她的发起之地,也是她的伤心之地。竹林寨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就像夜晚沉重的黑幕,遮蔽了过去的一切,只存留于六爪女的脑海里。她来到了掩埋着师父、阿嫲和阿公的坟前,令她诧异的是,坟前不知道是谁竖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师父的名字,却没有落款。
石碑粗糙简陋,篆刻的名字却极为苍劲有力,六爪女茫然,她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给师父立了这么一座碑。坟墓并没有如六爪女想象的那样荒草萋萋、凄凉一片,坟墓四处清清爽爽,显然,有人清扫过了。会不会是伙计中哪个重情义的自行过来做了这些事情?六爪女大约把手下的伙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是哪个能背过自己做这种事情,便也就不再在这件事情上耗脑筋了。
“老板,你想怎么做呢?”
跟随在她身后还有两个短打扮、面孔黧黑的汉子,看到六爪女站在这座孤坟前面发怔,忍不住提示她。
六爪女回过神来,挥手朝竹林寨的遗迹画了个圈:“这样,你们把这个地场全部清理干净,统统种上山松,然后把这座坟用花岗石砌起来,还要盖个亭子,把这座坟茔遮住。”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说道:“好的,好的,只是不知道老板的亭子要啥款式?”
六爪女想了想说:“你们先出个样子,我再选。”
两个人连连应承。
六爪女说:“就这样,地方你们也看了,回去先画图样吧,我再停一会儿。”
两个汉子中个头小一些的说:“老板,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往上运料恐怕花费要大一些……”
六爪女有些不耐烦:“大就大,啰唆啥?”
两个人连忙告退。这两个人是六爪女通过司胖子的介绍找来的土木匠人,她原想花钱把整个竹林寨重新建起来,到了竹林寨以后,竹林寨残破黝黑的遗迹突然让她觉醒,原来的设想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重建了竹林寨,谁还能像师父一样安于寂寞,独自苦守这片荒山僻野呢?没了师父的竹林寨就不再是竹林寨了。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要给师父和阿嫲、阿公盖一座体体面面的亭台,让他们像活着时一样有大房子住。
六爪女看着两个土木匠人小心翼翼地相互搀扶着从陡峭的鱼脊梁上走了过去,消失在树林、草丛掩盖的山道之中。她跪下,哑哥从包袱里掏出纸钱、香烛摆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跪了下去。六爪女点燃香烛,微风拂过,香烛飘摇,想到师父的音容笑貌,六爪女忍不住痛哭起来。哑哥闷声焚烧着纸钱,纸灰飘然而上,活像一群黑蝴蝶翩翩飞舞。
祭拜完师父和阿嫲、阿公,回到县城,六爪女心情低落,一个人在屋子里扒拉算盘,整整一天都没吃饭。胡子看到六爪女心情不好,便躲在灶房里监督厨子做饭,其他伙计,胆大的跑出去喝酒耍钱,胆小的龟缩在屋里瞎聊胡诌。这时,外面突然闹闹嚷嚷地闯进来四五个人,胡子连忙跑出去堵截:“干啥哩,干啥哩……”
六爪女也听到了门外的吵嚷声,跑到窗口,透过支撑起来的窗棂朝外面观看。自从制伏了那帮街烂仔,逼着他们在大门口脑袋顶墙站了大半晌之后,六顺商行的威风也就树了起来,除了官府的税务、稽查有时候上门来骚扰一下,别的人一般不敢到他们门前耍横。官府的税务、稽查来了,也不敢像对其他小商铺那样随便敲诈勒索。六爪女也本着民不跟官斗的原则,客客气气地给些小恩小惠打发了事。
那几个人拨拉开胡子,冲着四处大声嚷嚷:“狗杂种给我出来,狗杂种给我出来……”
留在家里的伙计们一拥而上,堵在这几个人面前。秃子给胡子帮腔:“干啥哩,土匪还是山贼?大白天行抢啊?”其他伙计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豆子结结巴巴,一急还唾沫乱飞:“你、你、你们找、找、找死……我、我、我干……”
胡子相对冷静,拉着哑哥保驾护航,隔开了自家人和对方:“你们干啥?有话慢慢说,在我们六顺商行里别想撒野,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是吃素的?”
一个脑袋活像冬瓜的人黑青着那张柿饼脸对条子和胡子说:“你们六顺商行是不是有一个脸像锅底的家伙?让他出来,让他出来我们有话跟他说。”
看到他,六爪女脑子里立刻蹦出“大冬瓜”三个字,算是给那人起了个临时名称。给人起绰号是六爪女的癖好,也是竹林寨的传统,竹林寨里皮肤黑的就叫黑子,身材瘦的就叫条子,留了胡子的就叫胡子,都是这套路数。耳濡目染,六爪女给人起绰号的癖好也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如今每见到一个人,不管人家叫啥,脑子里马上就会自然而然地蹦出一个与其人长相或者气质相称的代号来,就如一见司老板,就开始把人家叫司胖子。
“你是说黑子?”胡子问道。
大冬瓜说:“我也不知道他叫啥,他自己说是你们六顺商行的什么襄理,官大得很,反正见了面就能认得。”
六顺商行现在生意已经扩展到了厦门、泉州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有一些外国商行,里边管事的有的叫经理,有的叫襄理,六顺商行的伙计学会了,出门在外,有的吹自己是经理,有的吹自己是襄理,六爪女也不管,爱怎么吹怎么吹,反正回到商行里,她才是老板。想来黑子在外面给人家吹牛,说他是六顺商行的襄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让人家追到了这里。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条子问。
六爪女听到条子这么问,也觉得有些蹊跷。六顺商行虽然不是官府衙门,一般人来了也不会直接往里面闯,闯也闯不进来,前面柜台上的人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呢?六顺商行的大门白天是敞开的,临街的房舍里摆着一些商货的样品,那是供买家看货的,基本上不零售。进入商行,首先要经过前堂的柜台,柜台上平时都有雇来的小伙计接应客人,如果客人是要谈生意的,就会给后面通报。
“迈开两脚走进来的呀!”大冬瓜甩了胡子一句,又开始追人,“那个黑锅底呢?叫他出来。”
条子说:“你说的那个黑锅底没名没姓,怎么就能断定是我们的人?”
大冬瓜身后阴沉沉地站立着一个浑身上下只见筋骨不见肉的人,脑袋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遮盖下的脸阴惨惨的,此时冒出来一句:“那人自己说是你们六顺商行的人,我们跟你们六顺商行没有仇怨,就是来找那个黑锅底,拜托各位行个方便。”
看到此人,听到此人的话头,六爪女心头一震,表面上看,大冬瓜咋咋呼呼,其实没什么可惧,然而表面上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肯定极难对付。六爪女马上又给这个人起了个代号“无常鬼”。此时,六爪女断定他们八成找的是黑子,就是不知道黑子做了什么祸,把这些人招来了。
“你这么说还真不好办,你看看我们这些伙计,哪一个脸不是黑黢黢的,你自己看看,是谁就跟谁说话。”条子摆手冲伙计们划拉了一圈。这些伙计除非没活儿,只要有活儿,都得夏顶烈日、冬冒寒风地在外奔波,不同的是,伙计们现在基本上都是雇了专门的背夫,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在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上背负着沉重的货物踽踽而行。现在伙计们身负的任务主要有两项:带路,交接货物。银钱由六爪女通过银柜汇票往来,伙计们谁也不能经手,即使六爪女让他们经手,他们也弄不清该怎么兑付、交割,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没有专门用于他们账户的印鉴和密押。
长期奔走在外,日晒、风吹、雨淋,伙计们的脸都像陈旧的青铜,黑子则更是名副其实的“锅底子”,脸上没有肉色只有黑漆。无常鬼对条子说:“这些人都不是,那个人尤其黑,个头跟他差不多,体格跟他差不多。”说到“体格”的时候,也不回头,随手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伙子,拿那个小伙子当作标准:“脸面长得倒也周正,不然粉粉妹子也不会上他的当。”
听到这里,胡子和条子面面相觑,他们说得肯定是黑子,可是就是不知道“粉粉妹子”是怎么回事儿。“粉粉妹子是谁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大冬瓜气哼哼地说:“狗杂种骗我妹子说是要娶她,把我妹子给睡了,我妹子现在有了身孕,就再也不照面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情?”
六顺商行的众人顿时沉默,谁也不知道就里,谁也不敢贸然出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这到底是不是家务事都闹不清楚,别人更是不好插嘴了。
众伙计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无常鬼来了精神:“各位,此事跟你们无关,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个黑锅底,请各位让让。”说着,扒拉开堵在他前面的胡子和条子,朝后面一招手,随来的几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就要朝后院闯。显然,无常鬼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扒拉,表面上看轻描淡写,胡子和条子两个人却接连几个趔趄,如果不是旁边的伙计及时搀扶一把,两个人都会摔个四仰八叉。
其他伙计见到这些人要动粗,倒也毫不惧怕,一拥而上就要去堵截,嘴里大呼小叫地开始骂娘。伙计们这种反应实属正常,黑子到底是不是把人家的妹子睡了另当别论,以找黑子为由当着大家的面搜查商行,那就是朝商行门面上吐痰,毁大家的面子,这自然是伙计们绝对不能允许的。
伙计们跟大冬瓜、无常鬼带来的人缠斗起来,而大冬瓜和无常鬼却没人能拦得住,无常鬼在前开路,谁挡他他就连推带搡,硬生生地把拦在前面的人弄得东倒西歪。大冬瓜紧随其后,眼看着就要冲破伙计们的阻拦闯进后院的角门。哑哥扑了过去,无常鬼劈胸朝哑哥推了过去,哑哥微微闪身,无常鬼推了个空,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哑哥已经反手叼住了他的手腕,顺手反扭,如果无常鬼硬撑,手腕就要脱臼,如果顺着哑哥的劲道转体,就会被哑哥将手臂反扭到身后,牢牢控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