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家土楼似乎也被时光给磨旧了,灰头土脑地矗立在山坡下面,四个碉楼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咚咚响着,呼唤着遥远的记忆。坡上客家村的残垣断壁,已经变成了一个坟场。
六爪女站在村外的坡上,胸腔里寒风呼啸,遥远的过去就像斑驳陆离的碎片,美好和悲伤一起在脑子里翻飞激荡。她突然觉得浑身软塌塌的,怎么也站不住,就地坐到了一个土堆上。哑哥也非常激动,领先朝村里走去。荒芜的村道上,野草丛生、藤蔓缠绕,如果不是路两旁的荒冢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根本连村道都看不出来了。
六爪女缓了一阵儿,逐渐恢复了精神,强挣着站起身,随在哑哥的身后,慢慢朝村里走去,她想再到自己的家去看看。然而,断壁残垣已经颓败成了土丘,偶尔露出来的腐朽黝黑的梁椽就像从伤口龇出来的断骨,六爪女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昔日的家了。哑哥却像有什么感应,站在一个只剩下半人高的荒丘跟前,激动得热泪盈眶,咿咿呀呀地呼唤六爪女。六爪女来到荒丘跟前,哑哥比画着告诉她,这就是他们过去的家。六爪女半信半疑,因为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淋,可能还经受过山水的肆虐,整个村落的房屋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方位。哑哥蹚过凄凄荒草,拔除一簇藤蔓,从灰土下刨出一个铜碗,激动不已地给六爪女看,六爪女看到这只碗,顿时哭了起来。这只碗正是她小时候专用的饭碗,有一回父亲进城卖豆子,带着她去玩,她在一个小摊上看中了这个金灿灿的铜碗,死乞白赖地要,最后父亲没办法,只好用卖豆子的钱买回了这只碗。那一回,父亲拉了一车豆子,只换回了这只碗。
有一回,她妈叫哑哥到家里吃饭,哑哥用了她的铜碗,六爪女从外面回来,一把抢过来连饭带碗扔到了外面,吓得哑哥目瞪口呆。过后,六爪女她妈饿了六爪女两顿饭,才逼迫六爪女重新使用这个一车豆子换来的铜碗。
六爪女捧着这只铜碗泪流满面,哑哥不知所措,本能地像小时候那样用脏兮兮的袖筒给她拭泪。六爪女“咯咯”笑了,脸庞就像刚刚经过细雨的花蕾:“哑哥,送给你了。”
哑哥接过那个铜碗,用袖筒细心擦拭着,六爪女却已经转身离开。来到村外西北坡上的坟地里,六爪女和哑哥跪在地上烧纸,这是他们离开客家村十几年来,第一次回来给父母、给乡亲们烧纸,所以他们带了很多冥纸。两个人跪在地上,冥纸燃起的黑灰扶摇直上,飘向了山坡下的赖家土楼。
赖老爷年事已高,没事的时候最大的嗜好就是坐在土楼的高墙上泡茶观景晒太阳。远处山坡上的火光烟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吩咐家丁过去看看。家丁赶到那片埋着一村人的坟地时,只看到了遗留在地上的灰烬,烧纸的人却早已离去。听到家丁的回报,赖老爷心里惴惴不安,他的不安来自对这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拜祭这些农户之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来自内心深处对于昔日罪孽的隐忧,这隐忧多年以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就像心上扎的一根刺,什么时候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这根刺会扎死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茶水泡了三回,已经寡淡如水,挂在西山上的太阳暗淡无光,已经进入了垂暮时光,赖老爷的心情也倏然灰暗,就如蒙上了浓云迷雾。他站起身来,守候身旁的丫鬟、管家连忙过来搀扶他,他愤愤然地甩脱,自己下楼,脚下咯吱作响的木楼梯就像在跟他的老骨头共鸣。回到二楼的房间,赖老爷蜷缩进了垫着厚实棉被的太师椅,管家小心翼翼地问他晚上吃什么,赖老爷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啥也不吃。”管家退出去之后,赖老爷自言自语了一声:“衰佬,饭还能吃几天,谁能说得清楚。”
就在赖老爷为饭还能吃几天惴惴不安的时候,六爪女和哑哥已经回到了平和县。龙管家和黑子夫妻俩已经把他们租赁的临街院落收拾、清扫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标准的闽南院落,里外两进,石墙黑瓦,高高扬起的飞檐像要振翅欲飞。前院正面是供祖先的堂屋,两侧是住人的厢房,院落用青砖铺就,角落有水井,水井的附近是厨房。
第二进院落中间有一个花坛,许是多日未有人打理,花坛里面没有花,只有干枯的枝干和茂盛的杂草。正面是一幢有三间屋子的套间,从中间门进去,正屋是客厅,两侧各有一间屋子可做卧室,格局跟竹林寨师父的屋子非常相似。院落的两旁各有一幢厢房,黑子一家三口住到了西厢,龙管家住到了东厢,本来他们要住到前院去,六爪女说人不多,都住后院,相互照顾起来方便,前院就那么空着。
平和县位于闽地东南沿海平原与闽地西北山区的交接处,其地理位置就像从沿海通向内陆山区的咽喉。六爪女的家乡在平和县东南三十里的丘陵地带,那里也是客家人聚集区,是从漳浦沿海地区进入平和县城的要津。六爪女扔下六顺商行的伙计们,扔下连城县那一座院落,扔掉了八年来辛辛苦苦创立的生意,也扔下了父母乡亲血海深仇的重负,在县城里租赁了一座院子,安顿下来。
灭掉黑煞神,报仇雪恨,完成了自己的血誓,给她带来的并不是胜利的喜悦、成功的欣慰,而是红点的羞辱、伤害。“狼女”这两个字从红点嘴里无情地喷出来,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插进了她的心脏,让她时时刻刻疼痛难忍。
现在,她忍受着内心深处摆脱不掉的刺痛,决心完成她的第二个誓愿。她最担心的就是第二个誓愿还没有完成,自己就会被来自自以为最亲近的人那里的无情伤害折磨致死。从老家客家村祭拜了父母乡亲回来以后,她便委托龙管家全力以赴地去寻找最好的土木工匠,自己则带了六顺商行老板的名头,在哑哥和黑子的陪同下拜会了平和县长。
平和县长是一个很谦和的人,也是一个很爱钱的人,接受了六爪女的一千大洋,同时也接受了六爪女购买客家村原址的理由:六爪女自己就是客家村的人,在外经商多年,现在回来想落叶归根,造福乡里,投资开发客家村及其周边十里方圆的土地。
在县长的积极推动下,六爪女用了一千块大洋,疏通了县府各个机构的头家,又仅仅花费了五百大洋,买下了客家村原址的及其周边方圆十里的土地。
六爪女能够顺利地买下以客家村为中心周围十里的土地,关键在于客家村已经灭绝,没有一个活人能够出来主张所有权。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在连城县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社会经验:对于官方,能买则买,买通了则万事通,买不通则寸步难行。这个经验在平和县再一次证实是行之有效的必杀技。赖老爷不过是一个土财主,连县长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县长自然也不会把赖老爷作为一个因素放进自己的思维范畴。于是,当赖老爷还在为不知是谁前来给客家村的乡人烧纸祭奠而忧心忡忡的时候,灾难却已经像天际的乌云静悄悄地笼罩在了赖家土楼的上空。
客家村的毁灭,对于赖老爷来说,利弊参半。有利的是,过去客家村自耕农的田地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他的手中。或许来得太容易了,所以赖老爷也就忘记了去办理一个土地所有权手续,也或许他根本就不懂得这一套。不利的是,客家村全村被杀的惨案让客家村成了人们口中鬼影幢幢、冤魂哀号的恐怖之乡,没有人再敢迁徙到这里。人烟稀少,单凭赖家的家族和家丁,根本无力耕种那大片的土地,就连六爪女逃跑时烧毁的柚园都没有能够复种起来。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片良田逐渐变成荒野,只能在心理上享受一番拥有大片土地的虚幻满足感。
虚幻的满足感毕竟是虚幻的,这天中午,赖老爷刚从午睡的噩梦中惊醒,家丁便报告给他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客家村落的原址上来了很多人,这些人赶着马车、拿着工具,显然是来干活的。最令赖老爷惊愕的是,据说还有穿着军服拿着枪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其实,家丁没弄明白,所谓的穿着军服、拿着枪的人,不过就是县城里的保安团。
赖老爷连忙登上赖家土楼的碉堡查看,家丁没有说错,那些人已经开始动手干活,尘土飞扬,马车穿梭,显然,他们在平整场地。赖老爷命令管家立刻去查问这些人的来头,管家便带着几个家丁跑了出去。赖老爷自己则站在碉楼上忐忑不安,内心里他已经感到,这些人是来者不善。
远远地可以看出管家正在跟几个人争吵,紧接着赖老爷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个穿着军服的人,拿着枪对准了管家和家丁,然后,管家和家丁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土楼。
“老爷,不好了,他们说这方圆十里都让他们买下了,要在这里建一座土楼,他们有政府的公文,还有保安团支持。”
客家村在山坡上,赖家土楼在山坡下的平川,如果在客家村的原址建一座土楼,无论从地势上还是从方位上,都会形成居高临下的优势,截断赖家土楼的风水龙脉。赖老爷急眼了,马上叫管家去叫他的大儿子回来,管家却沮丧地告诉赖老爷:“大少爷进城去了,已经三天,还没有回来。”
带着施工队伍的是龙管家,六爪女全盘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要在客家村的原址上盖一座比赖家土楼更加壮伟的土楼:“龙管家,土楼盖好了,我们都搬进去住,后半辈子就在土楼里过了。”
龙管家心里纳闷:“头家,就我们几个人,盖那么大个土楼,怎么住得过来?”
六爪女嫣然一笑:“我要让所有没有住处的人都能住进来,就你这个老光棍汉还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啊?赶紧娶个老婆,生养几个仔儿,还来得及。”
龙管家的脸红了:“头家,怎么取笑老头子呢。”
六爪女心情难得好:“什么老头子,五十五,鼓一鼓,六十三,窜一窜,你才多大?刚刚过了五十,按照这个说法,你的个头还没长全呢。”
难得见到六爪女心情这么好,龙管家“嘿嘿”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好啊,我等着头家给我做主。”
六爪女神速地抓起龙管家的手拍了一下:“一言为定。”
六爪女的好心情来自拿到了客家村的地契和附有区域线的地契附图,图纸画得很粗略,构明她所拥有区域的范围用朱砂红笔描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上面盖着县府的大印,有了这张地契和红线图,六爪女就可以正式展开她的事业了。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事业就是她今生今世要做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大事已经了结,现在这就是她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她心情好的另一个原因是,赖家大少爷此刻正在跟黑子猫在县城里的畅春园赌色子。黑子在黑煞神匪伙里熬了三年多,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学成了一套赌色子的偷巧功夫,在连城县的时候,抽空就跑去掷几把,每回都光赢不输,把粉粉高兴得要命,给六爪女吹牛,说黑子能赚钱,每天出去一趟就能挣十几块大洋回来。来到平和县以后,六爪女忙着和龙管家跑客家村地契的事情,黑子闲着没事,跑到畅春园瞎逛。畅春园并非妓院,而是一个集泡茶、听戏、餐馆、博彩各种娱乐活动于一处的大园子,有些类似现代的娱乐城。黑子赌色子的功夫是在黑煞神的匪窝里练出来的,黑煞神的匪窝里不乏赌博高手,整天没事干了就离不开赌博,几年下来,赌场上的老千手段、机巧门道被黑子摸得滚瓜烂熟,进了畅春园赌场,他专选掷骰子这一门,因为这一门简单,作弊难度大,而且投注自由,可大可小,见分晓极快。最好的是,投骰子是赢对家,输赢跟庄家没关系,庄家只管抽头,所以也不怕庄家居中捣鬼。黑子耍了几天下来,赢多输少,居然也赚了十几块大洋,渐渐小有名气,有的赌客竟然称呼他是“骰子王”。
跟赖家大少爷的结识有些偶然,赖家大少爷好赌,却不太喜欢掷骰子,而是喜欢打牌。那天逢到黑子手气特好,一把把骰子投下去,大洋哗啦啦响着朝他的兜里跑,引来一阵阵喝彩声。骰子摊上传来的喝彩声吸引了牌风不顺的赖家大少爷,他转到骰子摊上看热闹,见黑子一把把赢得舒坦,也动了贪念,下场子跟黑子对赌。他哪里是黑子的对手,几下子就把身上带的钱输光了。赌徒输光了身上的本钱,就有点儿发疯,赖家大少爷脱下身上的衣裳押了上去,黑子却看不上他那身衣裳,不跟他赌,抽身撤退。在畅春园玩了几天,跟周围的人也都熟了,黑子无意间问了一声那个二货是谁,旁人告诉他那个就是著名的赖家土楼的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