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豆子、条子在六爪女印象中能力是比较差的三个,秃子的性格肉肉的,条子的性格闷闷的,豆子就更不用说了,是个离不开老婆的家伙,大家都在工地上忙活一两个月才回来歇一两天,唯有他经常跑三十里路回县城陪老婆睡觉。
六爪女想起了林师叔的宅院,按照林师叔的遗嘱,再想重新开工,那幢宅院的继承人应该也是六爪女,然而,如果她把那幢宅院抵押上,万一还不上贷款,林师叔那些耕读为生的徒弟、家人就惨了:“没有了,就押这个土楼。他们三个如果用来做生意,作用连胡子和黑子还不如,放在土楼施工现场,半拉子工程扔在那里,与其说六爪女指望他们做什么,还不如说是为了给他们找点儿事情做做。
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老婆孩子之间也难免因为家长里短的事情磕磕碰碰,刚来的时候在一起吃过几天大锅饭,个人的口味不同,叽叽歪歪的争吵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最后索性就各过各的,家家户户垒小灶自己开火。即使分开过了,几家人搅和在一个院子里,空间狭小,也难免有锅碰盆、盆磕碗之类的小冲突,争争吵吵总是不断。这种事情六爪女一概置之不理,谁要是敢在她面前唠叨,由于工钱不能及时支付,二话不说一概赶出去。那些老婆孩子都惧怕六爪女,六爪女要出去跑生意上的事情,就安顿粉粉掌管内务,却规定粉粉不准跟其他女人打交道,怕她缠到婆婆妈妈的是非里给自己添麻烦。六爪女把解脱这些女人孩子的希望寄托在土楼上,土楼占地广阔,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过各自的小日子,人们在一起生活,是需要充足的空间保持距离的。
六爪女在外面跑生意,有的时候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疯狂,也很悲哀,人家做头家,而且如果连续三个月没有归还贷款利息,都是下面的人挣钱养活自己,自己做头家却是自己挣钱养活那帮货。她在外面跑生意,跟随他的只有哑哥,闷了、闲了,她只能跟哑哥聊天。六爪女和哑哥的交流让别人看起来非常怪异,哑哥比比画画、嘴里咿咿呀呀,六爪女边说边比画,意思两个人都明白,外人却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哑哥,你说我们的土楼能建起来吗?”
哑哥比比画画地连连点头,表情极为肯定:“能,一定能。”
“哑哥,便找掌柜的商量这件事情,你说我们这么辛辛苦苦的是为啥呢?”
哑哥比比画画告诉她:“人嘛,就是活着。”
“哑哥,你说龙管家我们能不能抓到他呢?”
哑哥沉默,半会儿问:“抓他干啥?”
六爪女自言自语:“抓到了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银号掌柜的接着说,“还有,如果你的款放在银号不提走,你又是我们的老主顾,只要每一笔开销经我们审理,利息可以优惠两成。”
哑哥摇头:“不要杀他,把钱要回来就行了。”
六爪女为生意的不景气叹息:“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难民,你说这贷款、利息,还有一窝子人,我都不敢想,想起来愁死人了。”
六爪女这种丧气话是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也唯有对哑哥她才能无所顾忌地想说啥说啥。
有了这一万块大洋的贷款,土楼工程总算没有停,可是缺口还是很大,抵押贷款数额不能超过抵押财产的百分之五十,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抓上几笔好生意,期望赚的大洋能够维持土楼不停工。
哑哥点点头,就没有多大指望了。
六爪女到永昌银号核账,又摇摇头,然后一声长叹。哑哥一向是个乐呵呵的人,即便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也从来不会愁眉苦脸,听了六爪女的话,却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反倒把六爪女逗笑了。
六爪女做的还是熟门熟路的土产生意,然而,没有了在连城县打下的基础,供货价格没有竞争优势,即使谈好了生意,辛辛苦苦做下来了,风吹、雨蚀、日晒,利润也很微薄,而开销巨大,六爪女终于尝到了入不敷出的艰难。
“实在不行咱们就再背盐去?”
哑哥比画着告诉六爪女,现在私盐的价格根本就没有赚头了,那个生意做不成了。其实,哑哥不说六爪女也知道,现在贩私盐已经几乎没有人去做了,原因就是政府放开了盐务,官盐价格大跌,或者说现在已经根本就没有私盐官盐之分了。面临危局,六爪女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努力,如果这个时候土楼施工停了,能做的尽量去做,最终到底能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土楼进入了后期装修阶段,这天,黄大工来找六爪女,说是土楼要上匾额了,要举行一个仪式,正式把匾额镶嵌到大门上边去。六爪女此时已经焦头烂额,银行贷款利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生意又一直没有起色,赚来的钱能维持他们这一伙人的日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六爪女马上拍板:“成,钱我不提走,我借钱就是为了修土楼,每一笔都是用在土楼上的,还是利息低些好。上匾是土楼修建过程的大事,镶上了匾额,过不了多久已经建起来的部分也会颓败腐朽,就意味着向世人告知,这座土楼已经即将完工,而且有了名字,就像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
然而,事情是喜事,却又要有一笔开销,六爪女问他:“要多少钱?”
黄大工说:“看头家的,钱多了有钱多的办法,钱少有钱少的办法嘛。”
六爪女想了想说:“那就按钱多的办。”她突然想到,如果在这个时候,在钱的问题上露怯抠掐,会让黄大工和他手下的匠人们对她的资金实力产生怀疑,万一哪天钱顶不上去,贷款利息也不低,就没法稳住他们了。在这件事情上索性大方一些,稳住他们的心,即使哪天钱跟不上,他们心里会有盼头,也不至于扔下工程跑来追讨薪水:“按钱多办,要多少钱?”话问出口了,心里却怦怦乱跳,担心黄大工提出来的数目自己应付不了。
“挂红、鸣鞭,再雇几个吹鼓手,还有给大匠的喜份子,总算下来一百大洋应该足够了。”
六爪女松了一口气,马上拿出来一百块大洋递给黄大工:“你去办,我给你说的这些不是专门针对你的,到时候我去就行了。”
六爪女安排秃子、豆子、条子三个人在施工现场盯着:“尤其注意质量,多跟黄大工联系,有啥事情及时给我说。”
黄大工数出十块大洋退还给六爪女:“这十块大洋是要由你亲手送给上匾的大匠,你把你们的伙计和老婆、娃娃都带上,人多了热闹。”
上匾的日子到了,六爪女雇了几辆马车,把伙计的老婆、孩子都拉上,浩浩荡荡、高高兴兴地到了土楼工地。黄大工他们已经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高高的门楣上蒙着一块大红布,两挂鞭炮悬挂在大门两旁,土楼的每个角上都选挂着一盏大红灯笼,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伙计的老婆、孩子都没有来过,见到高大雄伟、气势恢宏的土楼矗立在青山绿水、青翠田陌之间,新鲜好奇,如果不是还企望能够拿到工钱,想到自己今后将要搬进这座土楼里居住,一个个亢奋得不得了,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往土楼里冲。门口却有人守着,谁也不让进,秃子的老婆是个泼辣货,跟守门的吵吵:“这楼是我们的,凭啥不让我们进?我们就是要进去看看。”
有了秃子的老婆带头,别的女人们也都有了勇气,围在土楼大门前面闹嚷嚷地要进去看新鲜。”
银号对抵押财产进行核价一贯都会压得很低,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六爪女理解,最终对土楼的核价才给了两万块大洋,六爪女最多能贷一万块大洋,考虑到利息负担,后来秃子、条子、豆子也先后回来报告,用土楼抵押,六爪女只贷到了一万块大洋。黄大工连忙找六爪女:“头家,你赶紧把你的人领开,哪有匾还没有挂上就先进去踩,把福气都给踩没了,银号就可以没收抵押财产。
“头家,一定要等到挂上匾以后再进去。”
六爪女来到女人们中间,一把揪住秃子的老婆,对其他女人说:“都给我离这里远远的,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去。”
女人们都怕她,见她黑了脸,吓得一哄而散。六爪女把秃子他老婆揪到了秃子跟前:“把你老婆看紧了,再让我看见她撒泼丢人,就滚蛋。”
秃子当了这么多人面被头家训斥,面子下不来,狠狠地抡了他老婆一巴掌,破天荒地第一次品尝了打老婆的快感。秃子老婆挨了一巴掌,哪里肯善罢干休,扑上去两只爪子车轮一样在秃子脑袋上、脸上转着圈挠,年息为百分之十,秃子捂着脑袋乱跑,他老婆跟在后面追赶,工人们、伙计们齐声喝彩,倒也给挂匾的现场增添了热闹气氛。
黄大工专门请风水先生掐算的良辰吉时到了,吹鼓手们开始吹奏,锣鼓开始敲响,两挂从土楼高处一直垂到地上的鞭炮点燃了,噼里啪啦的震响响彻云霄。鞭炮鸣完,响乐停歇,两个工匠抬着蒙着大红绸子的横匾走到六爪女面前,黄大工高声宣告:“恭请头家起盘子!”
六爪女按照黄大工的示意,两手揭开了蒙在石匾上的红绸子,六爪楼面临停工,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即将悬挂在土楼正面上方门楣上的匾,这是一块纯黑的花岗岩精磨而成的长方形的石板,上面用阴文雕刻着一只大大的手掌,雕刻极为精细,掌上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正是按照六爪女摁在宣纸上手印雕刻出来的。这一刹那,六爪女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从身上掏出十块大洋,给两个工匠每人发了五块。
工匠接了大洋,道了声谢,吹鼓手又开始奏乐,工人肯定早就散伙了。六爪女最怕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工匠把牌匾抬进了土楼,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土楼大门上方的围墙上,然后有人用吊笼把两个工匠从上面吊了下来,两个工匠掀开了蒙在门楣上的红布,事先雕刻好的凹槽露了出来,凹槽是刻在门楣上面花岗岩横梁上的,工匠将牌匾镶嵌进去,然后在四周揳上了石铆,最后用特制的泥灰抹平、磨光。所有的借款户都是一个规矩。
至此为止,上匾仪式结束,守在土楼大门口的人撤离,想起银号是可以贷款的,六爪女和其他人进入了土楼。里边的房舍已经搭盖好了两层,第三层的骨架也已经立了起来。按照土楼的建造模式,房舍都是用土楼的墙壁作为支撑构建起来的,所以房舍自然而然地围绕着土楼的墙壁建造,中间是阔达两三亩地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已经切割好的木板和准备用来封顶用的砖瓦。
她盘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生意受益,每个月除了利息之外,还能维持住伙计们的日常生活,再贷多了,光是利息她都还不上。至于本金什么时候能够还,她也没有时间去想,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土楼,工程是绝对不能停下来的。
女人、孩子在已经搭盖好的房舍中钻来钻去,兴致勃勃,六爪女自己也很欣喜。尽管修建土楼的过程困难重重,尽管土楼的前景并不乐观,可是,面对这已经基本成型的成果,她仍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原因很简单:钱供不上了。先是黄大工前来讨人工费,细细查看每一间房子。黄大工跟随在她身后,到了南向二楼中间位置的房子,专门介绍:“这是头家专用的房间,朝向好,里面是套间。”
六爪女进去看了看,套间里的规格跟她一向喜欢居住的房子很相像:中间是一个客室,客室正面的墙上有一个窗口大的壁龛。“这是干啥的?”六爪女问。
“佛龛啊,供菩萨的。”黄大工解释,“每个土楼主家住的正厅里,都要供菩萨的。”
六爪女连连点头:“对了,我要到三平寺去请一尊菩萨来供奉。”
“头家除了土楼,还有没有别的资产?”掌柜的这样问。”三平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六爪女幼年的时候,雇的工人开始消极怠工,她母亲曾经和村里的乡亲去拜佛求子,六爪女也跟着去过。重回平和以后,她还和哑哥、龙管家一起去为土楼开建祈过福。
客室两边各有一间房子,一间可用来做卧室,另一间可用来做书房、账房,过去在竹林寨的时候,师父居住的房子就是这种规格,连城县六顺商行的宅院里,她住的也是这种格局,现在在平和县城里租的房子,也是这种格局。显然,黄大工是看到了她以往住房的格局,银号的条件很苛刻:要有财产抵押,按照那个格局安排的。
“头家的房子安排在二楼是因为顶层直接受阳光,夏天太热了。”黄大工又解释了一句。
六爪女体会到黄大工用心良苦,说了声“谢谢”,又问:“你妹妹还没有消息?”
黄大工摇头叹息:“没有。也不知道龙管家那衰佬把她拐到哪儿去了,现在我就怕他连我妹子都给拐卖了。”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站在屋外面的过廊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院落,刚刚提到黄大工的妹妹黄小工,就见院子里的伙计们和伙计们的老婆一窝蜂地朝外面跑,就连哑哥也混杂在人群中从土楼的大门里跑了出去。
“出啥事情了?”六爪女和黄大工面面相觑。
胡子从外面跑了进来,仰头对六爪女喊:“头家,龙管家老婆……”转眼看到黄大工,又对黄大工喊:“你妹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