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公抬起头回了声“好”,盯着六爪女、红点和哑哥看,嘴张了又张,却啥话也没有说。
胡子主动解释:“这是路上遇到的几个娃娃,遭难了,没处去。”
老阿公点点头:“哦。”然后埋头扫地,不再搭理他们。
胡子上了台阶,轻轻敲了黑色的木门,木门厚实,敲上去几乎没有声音。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耕读传家”四个烫金的大字厚重圆润;门框两边镶着对联,上书“水如碧玉山如笔,家有万卷陇有田”。
六爪女被她爹强迫读了四年私塾,虽然不是个好学生,动辄贪玩逃课,三天两头要挨先生的手板,脑子却极为灵光,该会的字倒也都学会了,看到这副对联就读了一遍。私塾出来的学生都有一个毛病,读书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这是私塾先生逼出来的,谁念书的时候没有出声,先生就认为你没有用心,就会打手板。六爪女自以为在默念,实际上是念念有声。
胡子看到六爪女会认字,赞了一声:“女娃子了不得。”
红点连忙表现:“我也会认字。”说着,也把匾额和对联念了一遍。
黑子也说:“抓回来两个识字鬼,还是小鬼,人小鬼大。”
六爪女回嘴骂他:“你才是鬼,你是城隍庙里的黑炭鬼。”
城隍庙里的灶王爷脸黑如锅底,六爪女他们村里的孩子们不认得灶王爷,就把灶王爷叫黑炭鬼。
扫地的白头老阿公停下扫把说了一声:“推,门没闩。”
胡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领头进去,后面黑子、条子、豆子也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进到门里,胡子又招呼了一声:“娃们,你们也进来。”
六爪女领头,哑哥和红点押后,三个人也走进了院子。院落很大,里面有好几重屋舍,屋舍前面是一个大大的用青砖铺就的空场,空场前面迎门处有一块照壁,壁上画着大海高山,还有一首狂草撰写的诗。六爪女认不全狂草字体,不过十个字里也能认得三五个,好在这首诗是她读私塾时候先生最喜爱的一首,不但自己倒背如流,还逼着蒙童们跟着一起背诵。所以,虽然不能够全部认得,以六爪女的聪明溜个完整倒也不成问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六爪女还在磕磕巴巴地吟诵,胡子几个人突然站住,齐齐鞠躬作揖:“师父。”
六爪女惊了一跳,连忙噤声,从胡子几个人身体的缝隙处看过去,一个身穿灰袍、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背着手站在正房屋檐下的台阶上。那个人面容黄白,神态沉静,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像潮水逼身般令人感到莫名的压力。
“回来了就好。”那人点了点头。
胡子说:“路上遇到点儿事情,不然也不会误了行程。”
“误了一天又三个时辰。”
胡子说:“我们经过赖家土楼的时候,遇上了黑魔寨的黑煞神血洗了赖家土楼……”
“什么?”那人惊愕,步下了台阶,“赖家土楼被攻破了?”
胡子连忙说:“那倒没有,他们血洗了赖家土楼外的客家村,大人基本上杀光了。他们的目的还是赖家土楼,赖家土楼封了堡,外面客家村的人进不去。”
“黑煞神这畜生,迟早要遭天谴。”
胡子接着报告:“如果他们不去攻赖家土楼,我们经过黑魔寨山下的时候,可能也不会这么顺当。”
“嗯,这三个娃娃怎么回事?”那人的目光朝六爪女和红点、哑哥扫了过来。
胡子扭头看了看他们三个娃娃:“这三个娃娃是赖家土楼客家村的,父母都没了,不知道为什么赖家要杀他们,他们烧了赖家的柚园,路上叫我们……救了,没地方可去,就领了回来。”
那人长叹一声:“赖家也是为富不仁,有多大的仇恨要杀这么小的娃娃。”
六爪女心思灵动,马上想到,原来他们做的一切当时都被胡子三个人暗中看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其实他们就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吓唬他们不过就是无聊的戏耍。想到被他们吵吵嚷嚷要烧烤了来吃,被吓得一路上战战兢兢,六爪女心里不由得来气说:“他们路上要吃我们,还为蒸着吃还是烧了吃争吵呢!多亏我们带了干粮,他们把我们带的干粮都吃光了才没有吃我们,现在又说要救我们,鬼才信呢!”六爪女心想,你们倒好,一路上嚷着要吃我们的肉,把我们吓得半死,今天我在你们师父面前也让你们小小的倒一霉。
胡子、黑子、条子果然惊慌了,忙不迭地给他们的师父解释:“师父,我们没有,我们怎么可能吃人呢……”“师父,我们是逗他们玩的……”
师父沉了脸训斥黑子和条子:“黑子、条子,肯定是你们两个耍怪,每人掌嘴三记,不响不算数。”然后对六爪女和红点、哑哥说:“娃娃,莫怕,他们不会吃人,是跟你们耍笑的。”
黑子苦了脸嘟囔:“师父,您老也明白我们是耍笑,掌嘴就免了吧。”
师父沉了脸说:“你们兄弟之间拿这种话耍笑我决然不管。为什么?你们都明白那是耍笑。可是,这三个娃娃还小,又刚刚经历了父母惨死、被人追杀的大难,惊魂未定,又不知道你们不会吃人,你们用这种方式拿他们开心耍笑,一路上娃娃们会吓成什么样子你们想过吗?我就知道,胡子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有你们两个货色会做这种没有深浅的坏事,还不掌嘴?”
黑子和条子只好“噼噼啪啪”地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三个大耳光。
师父问六爪女、红点和哑哥:“响不响?”
六爪女和红点见师父来真的了,连忙点头:“响,很响。”
哑哥听不到,只见师父嘴动弹,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怔怔的没有反应。
师父便说:“还有一个没有听到响声,再掌三记。”
黑子苦叫:“师父,他听不见,他听不见。”
六爪女也觉得因为耍笑让这两个货自己实实在在地抽上自己六个大嘴巴确实有点不忍,不管怎么说,人家的目的还是要救自己,好赖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安全的地方,做人不能得理不让人,这是她爹妈活着的时候,经常说的话,便也连忙解释:“师父,这是哑哥,从小就聋哑,听不见响声的。”
师父走到哑哥跟前,问他:“孩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哑哥光看见这个所有人都敬畏的人对他说话,却听不见人家说什么,只能傻呵呵地冲师父笑。
师父在他肩头拍了拍:“唉,这孩子最可怜。”
胡子又说:“师父,请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没有事先……”
师父摆摆手:“算了,你们做得对,这三个娃娃就留下。”
胡子连忙对六爪女、红点、哑哥三个人说:“师父答应留你们了,还不赶快拜师父。”
师父却又摆摆手:“不必了,谁能成为他们的师父还要看缘分,就让他们三个住下吧。”
那会儿,六爪女绝对想不到,从此,她,还有红点、哑哥的人生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他们的命运也从此走上了依靠缘分造就的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