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师父又交给她一摞纸张,上面是珠算加减口诀、大九九口诀,还有归除口诀、退商口诀等,命她每天要背会规定的量,没有背会就没有饭吃,什么时候完成了功课,什么时候才给饭吃。到了这个时候,六爪女才开始为那天晚上的盗窃行为后悔不迭。
实话实说,六爪女的主观意识里并没有“偷”的概念,她把那叫“拿”,虽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这她也懂得,可是过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无论是她爹妈还是乡亲们,谁也没有偷的行为,所以谁也就没拿偷当作戒律教导自己的孩子。六爪女经常做一些诸如在别人家的柚园里摘柚子、在别人家的地里刨地瓜、从别人家的灶房里捞点吃食之类的小偷小摸行为。在民风质朴的客家人村落里,谁都不认为那是大逆不道的坏事,大家一致的看法就是,那不过就是小孩子的淘气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六爪女对自己私自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的行为并没有上升到“偷”的层面看待,甚至根本就没用“偷窃”的概念。在她看来,自己喜欢,就拿了,你不给,还给你就行了,你如果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要,那就成了自己的。那天晚上,师父说的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都把门带好”,虽然把六爪女吓了一跳,却也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况且当时师父也没有提及“偷”这个字眼儿,所以,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出门以后,很负责任地把师父的房门给关严实了。
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师父把六爪女叫进了他的房子,然后问她昨晚上从自己屋里拿走了什么。六爪女心里清楚,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她昨晚上拿了什么,之所以这么问,肯定是让她自己老实交代。过去在家里也是这样,自己有时候做了错事、坏事,爹妈也是要追问她做了什么,让她自己交代,如果她老老实实交代了,惩罚就会轻许多,有时候爹妈甚至只说一句:下一次不准了,也就过去了。
所以,师父一问,她马上老实交代:“我拿了师父的金算盘。”
师父愣住了:“什么金算盘?”
六爪女嗫嚅:“就是那个金子做的算盘嘛。”
师父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师父是大富豪,可以用金子做算盘吗?如果你贪图金子,那你就算计错了,那不过是一把黄铜算盘,连金子和黄铜都分不清,贪心也没个价钱。”
六爪女瞬间愣怔了,马上对师父狡辩道:“我不是贪心金子,我是喜欢打算盘。”
师父满脸好奇:“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就是为了打算盘?”
“嗯,打算盘好玩。”
“你知道算盘怎么玩吗?”
六爪女点头:“知道,就是像师父那样拨得叮叮当当响。”
“你喜欢为什么不张嘴朝我要?”
“我不敢。”
“偷你就敢了?”
“我没偷,我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说:“别人的东西,没有经过别人同意,拿回到自己屋里,那就是偷。”
“我没拿回自己的屋里,我住的那间屋子也是师父的啊!”
师父语塞,轻咳一声,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她了。六爪女茫然无辜地补充了一句:“我真的不是偷,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笑了起来,不是高兴得笑了,而是气恼得笑了:“你小小年纪伶牙利嘴,拿着不是当理说,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振振有词,天下的东西不计其数,你喜欢了都能拿回你家去吗?”师父在无意中,已经接受了六爪女的说法,把“偷”字改成了“拿”。
六爪女接着说:“师父不让我玩我就不玩了,还给你好不好?”
师父叹息一声:“你生性太野,必须严加管教,既然你喜欢玩算盘,我就让你像模像样地玩。”
从那天开始,六爪女就被白头阿公看管了起来,每天中午、晚上两次由师父检查她的功课。完成了,第二天可以吃饭,中午还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完成,第二天就没饭吃,也不准出来晒太阳。
背诵小九九乘法口诀、珠算口诀对于六爪女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三五天时间就背得如行云流水、竹桶倒豆一样顺溜了。师父虽然仍然板着脸,六爪女却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赞许来,自然也不会遭受饿饭的惩罚。
真正的苦日子是从练习拨打算盘开始的。师父打算盘跟别人不同,别人一般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师父却是五根指头一起上阵;别人打算盘只用一只手,师父却是左右开弓两手齐上。六爪女拿到黄铜算盘以后,没事的时候也拨拉着玩,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看师父打算盘跟自己打算盘完全是两回事。铜做的算珠在师父手底下不过就是算珠而已,可是到了自己手里,就还原成了名副其实的铜珠,沉甸甸的,多玩一会儿手指就会酸痛。
师父教训她说:“你即便是玩,也要玩出个名堂来,就像你那样胡乱拨拉几下,连玩都算不上。”于是开始正经八百地教她,哪个手指管那个算珠,按照珠算口诀应该怎么拨拉,而且一定要严格按照师父的指法去拨,如果跟师父的指法不合,就不算合格,也就得饿饭。
人世间最难忍受的感觉不是痒痒也不是疼痛,而是饥饿。痒痒可以挠,实在无法用挠止痒,还可以掐、可以割,用痛觉去消除痒痒。疼痛也可以忍受,忍受不了了还可以号叫。不管是痒痒还是疼痛,都属于局部的痛苦。唯有饥饿是整个机体的集体痛苦。饿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肠胃似乎正在吞噬内脏,那种慢悠悠的痛苦、空荡荡的恐惧,让人精神涣散、心慌气短、绝望无奈。
六爪女过去不是没有挨过饿,那种饥饿的感觉和被人强迫挨饿的感觉根本就是两回事儿。那会儿,饿了大不了跑回家嚷嚷几声,即便饭还没有煮好,她妈也会千方百计弄点儿吃的先给她疗饥。现在只要没有完成师父的功课,再饿再嚷嚷也没有人理会她,唯一的出路只有两条:忍耐,或者赶紧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
饥饿是威胁,拘禁则是另外一种让六爪女发疯的惩罚。六爪女天生是个野性子,就如大山里的雀儿、田地中的野花,现如今只能在挂着“耕读传家”牌匾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完不成功课连院子里也不能去,只能在屋子里闷着,这简直就要了她的命。有好几次,她趁放风晒太阳的机会,想从墙头翻越到外面去,每次都是刚刚走到墙边,就会被做饭的阿嫲吆喝回来。另一次,她趁扫地的白头阿公不备,直接从门里出去,脚刚刚跨过门槛,白头阿公就像一阵风旋到她的前面,两扇大门就像被风刮上一样,砰然关严。外面白头阿公说了一声:“再想往外跑就连太阳都别想晒到。”
六爪女这个时候才明白,看似松松垮垮没有谁看管的这个院落,实际上戒备极严。如果白头阿公不在,煮饭阿嫲就会自动自觉地承担起看守的任务,把她严严实实地关押在屋子里。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胡子、黑子、条子、豆子那些粗莽汉子见了白头阿公和煮饭阿嫲会毕恭毕敬,白头阿公和煮饭阿嫲都身怀绝技。
在师父的严厉管教下,六爪女不知不觉中变得老实了,每天唯一想着的就是抓紧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然后能够吃饱肚子,中午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顺便找机会捉弄一下红点。六爪女现在对红点非常气恼,她被师父折磨,红点不管不问,整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破书。然而,就连她捉弄红点这么点儿乐趣也很快就要没有了。红点把师父书架上的书都看完了,他问师父还有没有别的书,师父惊讶了:“书架的书你都看了?”
红点肯定地点头:“嗯。”
师父说:“山野乡居,也不会有再多的书给你看了,你要真的爱看书,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红点问他:“什么地方?”
“连城县城有个冠豸书院,你去那里吧,那里书多得你一辈子读不完。”
红点知道去那种学府读书是需要钱的:“我没有钱。”
师父说:“别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读书。”
红点马上连连点头答应:“好的、好的,我去。”
红点跟着师父下山的时候,六爪女没有像哑哥走的时候那样跟师父闹,现在她也明白了一个基本的道理:在这个山上,在这个寨子里,谁也不要悖逆师父,悖逆也没有用。况且,红点自己愿意去,有钱难买他愿意,这是谁也没法阻拦的。只是红点一走,他们三个人一起来,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留在了竹林寨。六爪女心里酸酸的,站在院门里目送着师父和红点沿着那条通向鱼脊背的小路走去,师父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红点跟在他身后。走了不远,红点回头朝六爪女摆手:“昭女,你好好的,我放假就回来跟你玩。”
六爪女没有回答,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糊,泪水就像薄雾遮住了眼睛。
身旁,看管她的白头阿公嘟囔了一句:“傻子。”也不知道是说六爪女还是说红点。
师父临行,给六爪女布置了新的作业,命她把那一摞账本重新计算一遍。师父说回来要核对她计算的结果,如果差错多了,就要处罚,如果全都算对了,要奖励她。
自从偷了师父的算盘,被师父强迫“好好玩”以来,六爪女尝尽了苦头,手指又红又肿,就像小红萝卜,疼痛难忍,白头阿公给她端过来一盆凉水,让她把手浸到水盆里,这种方式果然有效,红肿疼痛的手指马上就不疼了,可是,一旦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再拨打算珠的时候,疼得更厉害。疼痛的酬劳是两次获得师父的奖励,一次是师父让她用算盘在三天内把十几页的数字算出来。那十几页纸上密密麻麻排满了数字,六爪女看了都头晕,然而师父给她派功课时候板着的面孔让她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六爪女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完不成功课忍饥挨饿她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完成功课师父看她时候的眼神。师父会斜眼看人,那种斜睨出来的眼神透露着不屑、否定、嘲弄,每当师父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六爪女就羞愧难当,比受罚饿肚子还难受。
还有一种压力也是六爪女难以承受的,这种压力是来自外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些伙计也都知道了六爪女把师父的黄铜算盘当成金算盘给偷了,结果被师父整治,每当六爪女可以吃饱肚子,出外晒太阳的时候,胡子他们就会扒到门口嘻嘻哈哈地夸她:“总算能出来了,啥时候把金算盘卖了赚大钱?”“吃饱了没有?”“外面好不好玩……”六爪女没有完成功课,被关押起来不给饭吃,他们就会假装关怀,跑到院子里幸灾乐祸:“六爪又倒霉了。”“六爪饿了几顿了?”“六爪吃了没?今天是肉日,红烧肉香死人了……”寨子每个月固定两天有肉吃,而且是敞开吃,伙计们都把那两天叫“肉日”。
为了躲避师父那种斜睨,为了不让胡子、黑子那帮伙计看自己的笑话,也为了不忍饥挨饿,六爪女忍着手指的剧烈疼痛,疼出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夜以继日地拨打算盘,硬是只用了两天就把那十几页数字都算了出来。师父核对了她的计算结果,非常满意,让她歇几天,还让煮饭阿嫲给她做了咸肉饭,算作奖励。
歇过几天以后,六爪女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都麻木了,当她再度拨打算盘的时候,十一根手指都僵僵的,要用小臂使力才能把算珠拨拉得动。她吓坏了,不知道这种现象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如果这个时候师父再让她算那些杂七杂八的豆腐账,她肯定不能按期完成。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师父竟然又拿来十几页数目字让她算账,六爪女愤怒了,把铜算盘摔在地上。
师父并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你只要在三天之内能把这些账算清楚,这个算盘就正式送给你,不算你偷的了。”
六爪女嘶喊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再也不算狗屎账了,我要找哑哥去,我要找红点去,我要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回家去……”
师父仍然没有生气:“你要回家?你家在哪里?你还有家吗?”
六爪女垂头丧气,师父说得对,她确实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如果有家能回,她何至于流落到这个深山野岭中的破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