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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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世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4)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女的对男的说,还要走多远啊?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好了,把这些珠宝拿去卖了,够我们买帐篷买牲畜的。堕入情网的女子说完便从襁褓里取出数量众多的珊瑚、玛瑙、银饼,这些饰品是女子的父母向三家亲戚借来戴在女儿身上,用以在赛马会期间跳锅庄时炫耀家庭实力。痴情的女子为了私奔连父母都不顾了,绝对会害得父母倾家荡产甚至用命去还债。群批看见那些珠宝眼睛都发直了,罪恶的欲火由魔鬼点燃,他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他趁女子熟睡之际,杀死了女子,将其抛尸于河,然后带着赃物逃之夭夭。群批满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在他们住的山洞的上方,一位盘腿打坐的隐士听见了这番话,随后在夜里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借助月光隐士看清了害人者的面孔,令他捶胸顿足的是,害人者居然是一位穿着袈裟的喇嘛。

为了弘扬佛法,以慈悲为怀,隐士两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群批,直到这个浪荡风流的败类将钱财挥霍殆尽染上花柳病,开始乞讨为生的时候,隐士以普度众生的情怀收留了这位该下地狱的恶人。隐士帮助群批治好病后,群批大为感动,跪在地上祈求隐士不要抛弃他,并发誓变牛变马都要跟着隐士。隐士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将群批带到拉扎隆草原的土林山洞修行。来到土林的山洞前,群批就心虚得发抖,战战兢兢地央求隐士说,离开这里好吗?隐士回答说,在哪里作的恶就在哪里消除,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刻玛尼赎罪吧。听了隐士的这句话,群批大悟了,悟出隐士非但没有惩治他,反而以慈悲为怀挽救了他,他跪伏在隐士的脚下,大声说:谚语里说,自己身子做的事,身子应当承担。

从此,拉扎隆草原的土林旁边,无论春夏秋冬,一位终年围着牛皮裙的石刻匠将成千上万的刻有六字真言的玛尼石片,一米、十米、百米、千米地堆垒成石阵,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依然盘腿坐在片石堆上,拿着小锤和刻刀聚精会神地刻玛尼。后来,只要途经或夜宿在玛尼石刻墙边的人都知道,不管是在白天或是在夜里,在土林和玛尼石阵之间,都会发出小锤敲击刻刀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和玛尼石阵后来被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所崇拜。

“这个故事就是一种预见,我决不重复群批的孽路。”土尔吉坚决地提醒着自己,“虽然自己的行为同老达杰讲的故事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本质的不同,第一,我不像群批那样贪财而不择手段;第二,即便是在此时此刻,我仍然爱着贡觉措。对贡觉措新生的恨只是心里那个永不露面的私我在跟自己交锋,但很快私我那种邪恶的想法就会消失,私我只是魔鬼派来引诱自己这样做,但观想中的本尊即刻断掉了私我的妄想。我绝不愿意像群批那样在惩罚性的余生中走完终身赎罪的路,那将是痛苦和折磨永久伴随的岁月。”

夜,踏着冗长沉闷的步伐从三更走向五更。

漫长的折磨使躺在贡觉措身边的土尔吉无法入睡,就在柴火燃尽依稀发出噼啪噼啪的炸裂声时,洞口处一道冰凉的月光催逃似的泻在泥地上,“趁她熟睡,借着月光,逃吧。”他坐将起来扭头看了看她对自己说道。然而,她睡得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像小鹿睡在母鹿的腋下,像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宝贝啊,心肝啊,你是有钱人的命,不能让你跟我去流浪、去乞讨、去挨饿。”怜悯和同情心伴随着对自己一事无成的埋怨再次滋生出一走了之的愿望,“爱是不能当糌粑吃的,如果你爱她,就应该留住她的好日子,因为她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土尔吉,这样守着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趁她没有醒来,赶快逃走吧!像佛祖释迦牟尼做太子时毅然走出王宫的那一刻。”他抬头仰望天空,一轮明月笑不露齿地告诉他:“走吧,大圣人,我会与你同行的。”想到此,他心生快意,开始欣赏自己永远无法让人理解的崇高感。这股油然而生的崇高感有一种想展翅起飞的欲念,同时伴有酸胀感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他像在拔皮肤里的刺一样,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拔出被她握住的右手,心里哆嗦着祈祷,“三宝护佑,千万不要让她醒来!千万!”他感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跳动着,岩洞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格外的紧张。万幸的是,他抽出右手后,贡觉措只是用手在空气里抓了抓,当什么也没有抓到的时候,翻身呢喃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又静静地睡去。

看着她静静地熟睡着,土尔吉那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的律动慢慢减缓下来,但仍然能听到心跳过速的跳动声,“不行,再不能这样过度折磨自己了,逃吧!”随后毅然从怀里掏出她的牛羚皮口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怀里。此刻,夜在月亮的陪伴下听见土尔吉的心在与情人说:“心肝,脂肪,等我在外闯荡挣到了钱,我会赶着骡马驮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来迎娶你的,我会叫你的头人阿爸不再小看我。如果不成,等下辈子不做喇嘛的时候,再做夫妻!”他借助月光再次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孔,说了一句秤砣那么重的话:“再见了,贡觉措!”

冷冰冰的月光照着土尔吉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土尔吉伸手按住挂在腰间的麦苦(火镰袋)和洛直(吊刀),怕它们弄出响声,带着负心的不安蹑手蹑脚地消失在岩洞外,像见不得人的偷牛盗马贼一样消失在清辉的模糊处。极具悲剧感和浪漫色彩的月光最能体会他此刻的复杂心境,“是绒布寺里一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假借寺规抛弃了我,而我又因某种无形的压力和一种最深沉的爱抛弃了心爱的女人。”

头上皓月直视着他像一匹潜行的孤狼在月色里没命地奔跑,身体同空气摩擦出的汗液透出他的惊慌程度,整个逃跑之夜,他最担心的不是饿狼的袭击,而是担心贡觉措的出现。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背着爱和负心会让自己跑得如此的沉重和心累。直到天空渐渐发白,他才感觉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泡在滚热的温泉里,月亮看着汗液浸湿了毪子藏袍。

在站定凝视背水女人的那一刻,从眼角流过的一粒汗珠刚好顺着表情纹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舌尖上浸着咸咸的味道,这味道像是在提醒自己,平日里这正是寺庙读完早经准备喝早茶的时候。一个场景顿时浮现在记忆里:绒布寺大殿内跏趺打坐的僧人们前面的茶碗一条线似的排好,正等待早茶倒入碗里,脑子里闪现出热气腾腾的茶水的蒸气同供奉神像缭绕的香火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人与神在烟雾与蒸气弥漫的氛围里是如此的其乐融融。然而,历经九年的亲切感在此情此景中,早已化为透明的空气,缥缈、冷漠、空灵,他深感自己的心像悬在虚空。

疲劳和饥饿使他格外难过,他揉揉干涩的眼睛,为了不引起背水女人的猜疑(在藏地,长时间地站着看一个女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姿态),他迈开腿向桥上走去。

迈向桥心的那一刻,身后的太阳正刻板而守时地向上攀升,灰蓝色的天空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所有的景物在渐渐隐去的星辉下开始变得清晰,清晰中透出黎明前特有的悠远和封闭的宁静,唯独远方的空气在轻微的振动着。

眼前的村庄还在熟睡。渐渐地喧嚣轰鸣的流水声滚入耳道。

距土尔吉最近的一户农舍的墙根下,一只将耳朵贴在地面睡觉的野狗最先嗅出脚步声中飘来的异味,出于本能,野狗只是象征性慵懒地汪汪汪叫了几声,仿佛在提醒这位外来者不许踏入它的领地。但它叫时连头都懒得抬起就草草收场,叫声没传多远就被空气滤掉了,毫无底气的叫声没有引来邻近同伴的附和,这让有所防备的土尔吉暗暗庆幸,顷刻间恢复的宁静使他伸进襁褓里紧握打狗棒的手松开了。

但野狗孤独无助的叫声勾起了他的心酸,他暗自嘟哝道:“菩萨,看来,这只野狗跟自己似的,落难中除了别人的冷眼就是孤独。”他挫挫牙试图寻找一种牙与牙之间的相互回应,然后再转过脸去看了看俯卧在墙角下毛发像毡子一样板结着的野狗,再想,“莫非这狗也跟自己一样,犯了淫戒?”少顷,他将一直伸在嘴角的舌头缩回原处,将头一歪,嘲笑似的回答了自己的提问,“犯迷糊了,狗怎么会犯淫戒呢,狗又没有寺规,它只是老了,不像我,寺庙不要我了。唉!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现在也有一串狗儿子了。”

一番自嘲后,土尔吉抬眼望了望被阳光勾勒出的远山的一道金色的轮廓,这轮廓正逐渐扩大并慢慢朝山下延伸,那是时间在催促自己不要停下脚步,因为目前还没有彻底摆脱贡觉措的追赶,他正了正肩上的褡裢继续赶路。肩上的褡裢是他被逐出绒布寺时留下的仅有几件不多的随身物品之一,另外几件分别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檀香木佛珠、系在脖子上的时轮大法附身符、一个打火镰和铜壳吊刀。

他十分熟悉,眼下所要经过的达通马村正是四年前的一个夏日途经的地方。当年自己跟随翁真(领读师)达杰彭措去岭果山朝佛,正好也途经达通马村,那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远行。记忆里,从绒布寺出发要翻越寺庙背后的一座山顶上全是灰色岩石而没有任何植物的巨大山体,山背面的雪线下是一片绕缠在山腰的冷杉林。顺着林间小路一直向下,便进入满眼棕绿色的青冈林,个头比冷杉低矮的青冈林下,遇到雨后的艳阳天,如春笋般疯长的蘑菇——松茸满山遍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林间放牧的老乡,有时为了打发孤独沉闷的寂寞,便生起一堆微火,将松茸根部的泥巴用刀刮掉,放在火中烤至八成熟,如果再撒些许的盐,那美味,啊啧啧,当年吃烤松茸的情景使腮帮的唾液泉涌似的汇集舌头。这一刻,松茸香喷喷的美味被饥饿拧断了,他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腹部,充满英雄气概地提醒自己:“装糌粑的口袋临别时留给贡觉措了。”一种怜香惜玉的崇高感使他觉得自己顿时高大起来,饥饿暂时被男人气概压了下去。

“奇怪,这女人怎么不让路?”在满腹的疑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早已不是绛红色的袈裟了,“无怪这女人……”疑问随之解开了,从前的情形同现在是天壤之别,黑头藏人一看见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无一不毕恭毕敬地让道站立,而此刻,他却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让道迎面而来的背水妇人。

“尼萨得(睡好了吗,康巴一些地方藏民的习惯问候语)。”女人笑盈盈地问。

“得得(睡好了)。”他回答。

短暂的问好过程中,为了不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土尔吉像盗马贼似的伸手压低了头上的大檐礼帽,几乎将脸侧向河面,把大半个背影留给了妇人。

与妇人擦肩而过之后他没有急着下桥,而是执意转过身子盯住背水妇人。略带椭圆形喇叭口的水桶,完全遮住了妇人的背,水桶的下缘刚好搁置在妇人臀与腰之间的结合部,为了使水桶直立。妇人必须沉腰翘臀突胸来保持水桶的平衡,依靠将身体和水桶系在一起的牛皮绳来保持桶的直立。妇人用双手握住牛皮绳的活结十分自然地放在胸前,为了不让桶中的水外溢,她走路的步幅细碎而均匀,长长的藏青色藏袍紧贴着脚后跟,后跟处的下摆有节奏地起伏不停,像被有节奏的风扑扑地不时掀开的帐篷门帘。特别是背水女人那条十分别致而抢眼的亚麻色氆氇的腰带上印有简单的绿色和暗红色图案,女人将腰带斜围在臀部和腰间,恰到好处地夸张突出了屁股丰满而圆润的曲线,像初秋时节体肥膘壮的种马,豪迈煽情。女人的线条极大地勾起了土尔吉的欲念,此时他竟有些欣赏自己对女性保持的一种旺盛的激情,在如此狼狈的逃离中,欲念竟然还在自己的体内燃烧。

记得在十六岁那年的夏秋更替之际,他独自趴在青草上用手掌托着脸腮凝神地望着那些毛色发亮、线条丰满圆润的母马,特别是那些公马埋头伸长脖子用鼻子去嗅马臀尾巴的根部的情景让他格外地开心。煽情的母马不时地甩甩马尾,像驱赶蚊蝇一般去拨撩动情的公马,每当这一情景再现,他就会伸出食指情不自禁在草地上勾勒马臀的曲线,一画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阳光隐去。

由背水女人的背影竟然勾起了他对母马的遐想,而且集中点竟在两者的屁股上,“啊啧啧,度母一样的女人,啧啧,太美了!要是在过去,我会将她的身影画在草地上。”他的手做出握笔的姿势在空中勾勒出她腰和臀的弧线,同时反复念叨着“度母——太美了”的感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那是说给桥下的河水、眼前金黄的青稞穗和背水女人听的。

眼前一幅初秋的伤感画面定格在土尔吉的记忆里,伤感中,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飞出鸟笼的鸟儿没有了前后左右的遮拦,恰恰在任由飞翔的时刻,却突然迷失在彻底的自由中,一时无法判断该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