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吉被打得昏昏沉沉地由一群小扎巴抓住手脚拎出护法殿。
杂乱的步伐声惊动了护法殿外的好事者,有人高声喊道:“快看啊,挨鞭子的土尔吉出来了,下贱的扎洛出来了,快看啊,挨鞭子……”喊声立刻引来寺院内的空前骚动,众人听到喊声就如草地上急速刮起的旋风立刻朝护法殿聚拢,所有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
毫无疑问,这件丑闻将很快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地传到熊朵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从此,绒布寺的扎巴土尔吉被贬为扎洛的故事将被风夹带着雨形成口史渗透到部落最灰色的记忆里。
正殿楼顶上的喇嘛闻讯后吹响了驱魔的胫骨法号,伴随着法号的声浪,楼顶上戴着仁噶(五角帽)驱鬼帽的喇嘛击响了大手鼓,巨大的击鼓声震耳欲聋,试图借助胫骨法号和大手鼓的神力来诅咒背离教规的邪恶。
尖锐的号声和巨大的鼓声直入耳膜和胸膛,不少胆小的妇女、老人和孩子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喧嚣弄得不知所措,有的迅速站在原地埋下头用嘴唇贴在双手合十的接缝处,嘴里不停地念嘛呢;有的闻声便躲在四合院巨大的廊柱间,露出半边脸偷偷窥看眼前发生的一切。运用鼓号所渲染起来的神秘气氛,吸引了密密麻麻的中青年牧民前推后拥地聚集在护法殿周围,其场面不亚于迎接大活佛的到来。
宽敞的院子里弥漫着降神驱鬼的浓浓烟雾,试图用烟雾请众神息怒,也试图通过香雪芭的烟雾来驱散因土尔吉带来的淫邪之气。浓烈刺鼻的烟雾让咽喉病者和肺部有病的老年人不时传来咳喘声。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和穿藏袍的信众像雨前低飞的燕子在灰白色的烟雾中穿来穿去,时隐时现,浓密烟雾弥漫出驱鬼仪式上某种按部就班的气息。
刺鼻的烟味蹿入土尔吉的鼻腔和喉头将他呛醒,急促地咳嗽引来额头伤口的一阵剧痛。他感到像有无数根针在锥刺一样,做梦似的感觉身体除了头以外完全飘浮在空气里,隐约看见许多年轻的小扎巴和黑头藏人正用蔑视的眼睛看着自己,有的人还使劲挤到前面来朝他吐唾沫,唾沫和额头流出的鲜血很快凝结在一起。
疼痛持续着,似梦非梦里,土尔吉首先感到自己是倒着看见护法殿天花板上醒目的红黄蓝组成的坛城;旋转着的坛城过后迎面而来的是大殿的白墙,白墙的菱角线上部是大殿的翘翅廊檐,还有廊檐上挂着的风铃,最左手边那个风铃是两年前更换牛皮绳时由他亲自挂上去的,挂的时候他特意在风铃的顶端系了一根宋柯。那时他想这样做会得到格外的加持;当风铃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时,迎面而来的是二楼郎加喇嘛和生更喇嘛的扎空间的廊柱,特别显眼的是系在廊柱间的一根黑白相间的牛毛花绳在视线里快速闪过;从这些熟悉的景物的快速变换中,他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自己正被移向绒布寺的庙门。他伤感而无奈地闭上眼睛,一副蓝地金边的门匾在他的记忆里出现,上面有第五世大司徒俄加亲自手书的题词——光明殿;他晃动的身体明显感到快要倒立着下楼梯了,此时,身体里的血液猛烈地倒灌进脑部,沉重的挤压感使土尔吉感到头颅快要炸开了,额头上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剧痛中他仿佛觉得自己进入了六道轮回图描述的最底层。巨大的侮辱和失落的恐惧汇集在血液里一起涌入脑部,这压力超过了他的承受力,他再次昏厥过去,尔后的事竟全然不知。
土尔吉被丢弃在绒布寺高墙外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整个午后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都没有人来答理,他像一只无助的野狗趴在那里。
沟里七零八落的乱石间,零零散散地散落着或新鲜或陈旧的牛粪、马粪、狗粪,还有流淌着的人的尿液和随处尿迹斑斑的痕迹。这是牛群常常光顾的地方,牦牛为了补充盐分,常常三五头散落在这沟里舔舐浸润着尿液的泥土,于是干沟的墙角下被牛用嘴拱出许多小坑,整个沟里弥漫着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排泄物味道,干涸的水沟自然也就成为苍蝇们的乐园。
嘤嘤嗡嗡的苍蝇正成群结队的在舔舐它们最最喜爱的血迹,墙角边的几只流浪狗闻到血腥味后也来凑热闹。狗群最初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与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转来转去,直到认为趴在地上的人完全不能动弹后,遂分工似的在土尔吉暴露着的身体各部位游荡。
就在流浪狗湿滑的舌面舔到他的额头时,被惊扰的苍蝇群一溜烟打着旋嗡地飞离额头,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空伺机而动,被血腥味逗引得十分亢奋的狗不时地站立或腾空去驱赶苍蝇。
苍蝇群和流浪狗互不相让地争斗在一起,土尔吉被狗吠声和苍蝇群的嘤嗡声吵醒,侧脸伏在沟里,厌恶地抬手驱赶狗和苍蝇,但稍为用力屁股上的伤就火辣辣地疼痛。他将埋在泥土上的脸慢慢地移到一个较为干净的石板上,心想,“伤到这个程度要想站起来回家是不可能了,只有等死了,就这样等等吧。”无助而伤感的泪水奔涌出来。
苍蝇嗡嗡嗡地轰鸣声再次向他袭来,一群身体发出绿光的大苍蝇肆无忌惮地飞来停在他的脸上,用带有毛刺的黑腿在他脸上的血渍上爬来爬去,那是令人厌恶的苍蝇最喜爱的味道。他无可奈何地忍受着,任随苍蝇们的狂欢。
时间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缓慢地走着。土尔吉试图用吹气来驱赶正在嘴角边爬来爬去的苍蝇,但力度完全不足以威胁那些敏感的苍蝇。他忍受着,悲哀再次袭来,意识再次模糊。模糊中闪出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他想,那些敏感的苍蝇都如此地肆无忌惮,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泪水堵塞在泪囊里无法像一个活人那样正常流出,极像《度亡经》里描绘的死亡过程里的中阴阶段。
进入这个阶段,他感到轻飘飘的身体前出现一个通道,形状与跟师父一道去替死者超度时师父口里所念的那个通道完全一致,老达杰的声音从通道的深处传来,“不要害怕,迎着白光向前走……”逐渐地通道变得宽敞起来,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地里一只找不到食物的贝母鸡耷拉着深蓝色的头,脖颈上红铜色漂亮的羽毛已失去光泽,那双无助的眼神松弛、怠倦,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令土尔吉意想不到的是贝母鸡居然开口对他说:“慈悲的土尔吉小喇嘛,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隆冬不?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如果不是你搭救了我,我就不能活过那个冬季,在距绒布寺不远的小河沟边,你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奄奄一息的我回到你的扎空,那一个冬季,你用从你口里省下的糌粑救活了我呀。此时,你的眼神就如你搭救我时你看到我的眼神一样——无助、无奈。眼下,我要做的就是以德报德。”话后贝母鸡扇动着羽翅飞去。
贝母鸡的诉说如此清晰地出现也许就是某种神谕,土尔吉努力回身朝它飞去的方向看了看,白色的世界由此消失了,那个越走越宽的通道消失了,老达杰的熟悉的声音消失了。土尔吉问自己:“未必我还没有死去?未必是那只我救过的贝母鸡引领我回到了阳间,我是一个回阳人吗?难道我在阳间的缘分还未尽?”
快要落山的太阳光斜照在绒布寺的金顶,金黄色的反光强烈地反射到土尔吉眼里,他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明晃晃的反射光中,一张模糊的女人脸映入眼底,同时隐约听见一个沙哑的老太婆的声音在说:“三宝护佑,菩萨,终于醒了,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模糊的六字真言时断时续地在耳边回荡。一会儿女人模糊的轮廓出现在他眼前,手里的转经筒顶端系着的皮绳结正匀速地旋转着。老太婆的出现使他不再有无助的感觉,而有一种从马背上坠落时突然抱住了马脖子时的幸运感。他辨认出眼前的老人就是常年在绒布寺外墙转栋柯的孤老阿婆阿充。阿充的出现或许中断了贝母鸡的神授,但老阿婆的出现又像是同贝母鸡商量过一样,她或许就是替贝母鸡传话来的。老阿婆清瘦的脸上无数道皱纹均匀地密布在额头间、面颊上,老人不停地用嘴唇抿一抿唯一的那颗门牙,瞧着土尔吉流露出充满悲悯的笑容。
“阿充啦,你是不是那只我救过的贝母鸡?”土尔吉带着疑问吃力地问她。
“什么贝母鸡?”老阿充笑眯眯地反问道,随后用突然开窍的眼神玩笑式地对他说:“对啊,是你救过我啊,我就是那只贝母鸡的转世啊。”老阿充边说边挥动挂着念珠的手驱赶盘旋在他头顶的苍蝇,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善意的深知谜底般诡秘的笑。
“阿依(阿婆),我想喝水。”
“好,你歇歇,我就去给你找水来。”老阿充说着撑住一块石头吃力地站起身来,在缓慢地伸直腰后,摇着手里的转经筒步履蹒跚地朝不远处的小河沟走去。
这位衣衫破烂与土尔吉无亲无故风吹即倒的老人是为他而去的,蹒跚行进的步态透出女性水一般的柔忍和慈悲为怀的发心,人性的善良多时被忽略了。老阿充一瘸一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却引来鼻腔刺痛的酸胀感,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在脸上横淌竖流,滚动的眼泪带动记忆流向往昔,阿充——这位虔诚的佛教徒被他的目光长期忽略了。
九年间老阿充的面容和身影在土尔吉的记忆里源源跳出,这张被他忽略的面孔,在春季某一个早晨在寺庙旁的白塔前见过。那佝偻着的身躯看见喇嘛后自然埋得更低了,那是神为女人设计的高度,像印经院为印制经书而事先刻好的模板一样,模板一旦形成,它就无可更改了。规矩告诉女人们,她们的形态必须是这样的;这张被他忽略的面孔,在夏季的倾盆大雨的某一天无意中闯入他的视线,她的身体被雨水淋透了,额际上的头发被雨水淋湿后一绺一绺黏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但丝毫没有阻止老人在大殿的门口完成磕等身长头的功课;这张被他视而不见的面孔,曾经在秋季的某一个清晨偶然在视线里转瞬即逝,那是她佝偻着身体怀里揣着好心人施舍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酥油来到寺院,给供佛的铜灯添油,看见他后用那仅有一颗门牙的嘴,冲着土尔吉笑得格外地开心;这张被他忽略的视而不见的面孔,在寒风瑟瑟的冬季,在那出气都能看见蒸汽的某一个午后再次出现时,老阿充已经顺时针围绕寺院整整转了一百零八圈……
土尔吉趴着审视自己的从前,悔恨和感激像两根缠绕大树的藤条互不相让地疯长着。就是这位过去自己视而不见的老阿婆,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没有嫌弃自己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扎洛,而是用悲悯情怀守护着自己,悔恨和感激同时告诉他,“来守护自己的不是过去的朋友,不是亲戚,更不是熟人,为自己去找水的不是情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阿婆,惭愧啊!惭愧!看来,过去自己认为好的并非都好,不好的并非都不好。”他闭上双眼任随泪水横流,任随苍蝇流浪狗肆虐,任随一切意外的伤害来作践自己,任随任何外力将自己粉碎。
恰恰这一想法滋生后的某一个瞬间,在一种无所顾忌、充分放纵自己的心境下反而使自己轻松起来,轻松中他认识到自己无非就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的一堆屎、一块顽石罢了。当放下所有的面子后,精神的压力、肉体的痛感顿时化为乌有。轻松的心境使自己产生了就这样静静地卧伏在这里的想法(死活都不重要了),他心想,从前是把面子放在脸上,而今是彻底把面子放在屁股底下了。他完全将自己视为一文不值的泥土、草木、沙石、狗屎、牛屎之类的贱物,所谓的尊严、面子那是跟云端的彩虹没有两样的奇幻虚空而已,尊严、面子,土尔吉从此跟这些说再见了!没等到阿充婆婆的水来,他就在痛定后的超脱中疲惫地睡去。
也不知道在干涸的沟里睡了多长的时间,土尔吉醒来后发现自己像马褡一样被横放着趴在马背上。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离家时熟悉的马镫挂在马肚子的侧面有节奏地晃动着,“这不是我用皮绳绕边的马镫吗?”他从马镫上缠绕的褪色的红蓝相间的布条上一眼就认出这是阿爸绕登秋秋的大青马,看见马镫犹如看见家一样,“一定是阿爸领我回家了!”他欣慰地告诉自己。记忆的片段雪片一样聚在一起——布条是自己亲手绕缠的,为了缠得结实些,自己特意在其间混扎了细的牛皮绳,万万没有料到马蹬上的这些饰物竟如此完整。
一路颠簸使肿胀的额头像缀着沙袋一样疼痛。恍惚中土尔吉看见马蹄在草地上像是倒着在行走,被阳光长时间照射着的他趴在马背上的投影在草地上匀速移动着,同草地上的小路一起慢慢地向后移动,绒布寺离他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