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吉拴好马来到桥上,用力蹬踏桥板咬紧牙关才拔掉被贡布插在桥板上的长刀。但刚才发生在眼前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还在浮现,土尔吉盘腿坐在旁边对张着大嘴侧卧在桥上的贡布用极为讨好的低声说:“贡布阿哥,要是累了就在附近的人家歇息一晚,躺在桥上受凉了要病的,再说现在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啊。”对这番话,贡布没有任何的反应,鼻孔里发出轰鸣的呼噜声。
时间就像桥下的河水在哗哗哗地向前移动,在漫长枯燥的等待中,土尔吉的思绪仍然还沉浸在贡布的点射中,击中波玛头上帽子的情景仍然在记忆里飞翔;记忆中土道领头的七匹马箭一般腾起的烟尘还在脑海里密布。
不知过了多久,高过树林的一座碉楼的受阳光照射的面已经从东转到西,一群吃饱喝足的羊群发出咩咩咩的叫声,同身后的树林和碉楼组成一幅牧归图。这图景让土尔吉想起了参与绘制唐卡壁画看师父勾线时的场景,绘画的欲望驱使他的手指开始在铅灰色的桥板上勾画,远景中托起太阳的群山,中景里的树林和高耸入云的碉楼,一溜烟挤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羊群,眼前的哗哗翻腾的河水和翻飞的经幡,这些景象通过指尖在桥板上留下了看不见的印迹。
当羊群后面披垂着细密发辫的牧羊女闯入土尔吉的视线后,他收起以指代笔的手停止了勾勒,顿时,贡觉措的身影立刻覆盖了眼前的牧羊女,他伤感地埋下头,心里在问:“不知道贡觉措现在怎么样了。”这句担忧的话,引出了贡觉措被两个彪形大汉架住胳膊,双脚离开地面悬在空中不停地蹬踏,声嘶力竭地要他快逃的情景。“我不该抛下她不管。”他陷入了空前的自责中,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脸庞,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
直到太阳收回它照耀在桦树林末梢的光线,太阳风吹干了土尔吉脸颊上的泪水,他才从自责中回到现实。为了排遣孤独和对远方情人的思念,同时也是为了等待呼呼大睡的贡布的醒来,他从襁褓里掏出光滑的七孔骨笛。有成人中指粗细的骨笛是爷爷格扎亲自动手做的。阿爸曾经告诉土尔吉,它是爷爷在年轻时用一只双翅展开有两个大汉那么高的鹰的鹰腿做成的,是爷爷的最爱,它能吹奏出让鹰和兔子都留步的声音。后来,阿爸把爷爷的心爱之物传给了他,略带遗憾地说:“拿着,孩子,阿爸没有吹骨笛的本事,还是你行。”
一首爷爷流传给他的曲子《心中的恋人》在伸臂桥上回荡着。记得在入寺当喇嘛的第五个年头,一年一度的寺庙跳神结束不久,他盘腿坐在绒布寺背后的旷地上吹响了骨笛,被无意中路过的洛绒老头听见了,患有哮喘的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我,我听这骨笛,听这骨笛的声音,怎,怎么越听越像是老伙伴格扎在吹,于是我就朝着笛声吹响的地方——的地方走来,原来是格扎的孙子在吹啊。”老洛绒唱出了曲子的歌词:在季节河的草滩上/搭起洁白的帐篷/风儿吹拂帐篷/我怎能不想起心中的恋人。当时老头时断时续的歌声令土尔吉担忧,老头的气色和身体状况说不清楚在哪一刻会因一口气接不上来而到天堂去会老格扎。
老洛绒是将自己的大骒马迁往亲戚家去配种的,“瞧瞧,它圆圆上翘的臀部多么有力啊,保准马驹生下来就能跑。”老头用夸赞的口吻说。随后便凝神贯注地听土尔吉吹骨笛,那副认真的模样仿佛被笛声带回了青春萌动的年月。也许在笛声的某一个转调的瞬间看见了老伙计格扎的爱情故事,他颇为感慨地说:“嗯,不错,要是格扎活着,活着多好啊,他的笛声不但能让鹰和兔子停下来,而且还,还吹动了你阿奶的心。嘿嘿嘿。”
当笛声停止的时候,贡觉措依旧徘徊在土尔吉的思念里,挥之不去。他拿着光滑的骨笛凑近鼻孔,一股爱情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清香和忧伤弥漫着爷孙俩的浪漫,他苦笑着摇晃着骨笛对它说:“这骨笛岂止吹动了我阿奶的心,它还带着爷爷吸引奶奶的魔力勾住了贡觉措的心,可惜啊!我没有爷爷的那个福分……要是我有贡布的胆量就好了……”
叹息声中他同情人幽会的场景从记忆里飘然而至,那是在草地上铺满红、黄、蓝、紫、白、粉等各色鲜花的季节。贡觉措的白马在草坡与天的连接处低头吃草,以蓝天为背景的白马像一朵凝固的白云静静地站立着,一段时间以来白马已经适应了小主人的外出喜好,不是骑着它四处游荡或奔跑,它只是轻松地摇着尾巴待在一旁观望小主人的甜蜜爱情。很多时候,女主人都是跪伏在那个穿袈裟的男人的跟前,她双手架棚在他的膝盖上,将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背上,两眼深情地凝望着他。那痴情的眼神像两道阳光照射着白雪一样要把它融化似的,炽烈而近乎于贪婪,随后两道炽烈的眼光用尽了少女的全部春情,变得游离而模糊,她又一次幸福地走进了爱的幻觉里。
太阳在湛蓝的天空同白马一道看着盘腿吹笛的土尔吉和站着舞蹈的贡觉措,他俩也新奇地看着草地上自己的投影在各色花卉密织的大地毯上投下的印迹,贡觉措翩翩起舞,时而轻歌曼舞,时而急速旋转;时而像蝴蝶翻飞,时而像蜻蜓点水,他们相爱着,幸福着。
回忆引出的泪水咸咸的流淌在嘴角,泪水早已使他心碎了。流淌的河水同他的泪水互诉着衷肠。
贡布怎么喊也喊不醒,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高大壮实的身体从桥上移到河边的避风处,在打理好马匹后,他也躺下了。土尔吉经历了一个思想极不平静的夜,除了河水发出哗哗哗极有节奏的声音外,那就是不远处传来的贡布的呼噜声,河水声同呼噜声此消彼长,音量由低到高,每一刻都给土尔吉造成一种等待,令人窒息的等待让他通夜失眠。
而贡布的这一睡,从太阳刚刚偏西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日出东山。
一路上土尔吉红肿着双眼骑在马上昏昏欲睡。在距飞机场不远的河边,他等待着去瓦泽村一户农家归来的贡布,贡布要把马匹和枪支寄放在他的熟人布邛家里。回来后两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歇息,望着眼前平静流淌的河水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在各自思考着各自的事情,眼前开阔的视线为他们提供了非常广阔的思考空间,土尔吉用讨好的口气对贡布说:“以后别在其他人面前叫我扎洛了,叫我土尔吉或阿格都可以。”
贡布听后不以为然地说:“扎洛就扎洛,做都做了,有什么?”然后将手里一个薄薄的石头贴着水面扔进河里,薄石头在平静的水面上飘跃着,像串起的一串葫芦。他看着水漂击掌拍掉手上的尘土满意地对土尔吉说:“好吧,你们这些读经念佛的斯文人,又要做,又怕别人说,念你一路上规规矩矩的,我替你保密好了。”
“卡作卡作,贡布啊,你的心肠像菩萨的一样软。”土尔吉双手合十万分感激地说。
贡布却坏笑着朝他努努嘴,意思是你这个一路上佯装得老实巴交的扎洛居然也耍贫嘴。
“向释迦牟尼发誓,真的。”土尔吉用拇指在舌头上一舔,做了一个敢于赌咒发誓的动作,对贡布努努嘴的质疑予以坚决地反驳,表示自己的谢意是发自内心的。
看见他用舌头舔拇指的时候,舌头上的唾液立刻在拇指上变成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泡,而且这个水泡向他推来时一直附在拇指上没有破灭,贡布哈哈哈地笑了,说:“你这个扎洛的心干净得像个孩子,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也非常爽快地伸出拇指在舌苔上蘸了蘸,同土尔吉拇指贴拇指地抵在一起,把这一丢人的恶名永远地冰冻在了记忆里。
土尔吉乐坏了,身体突然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精神上一直背负着的恶名如一个沉重的石头顷刻间哗地变成了一盆水,从他的头上飞泻而下,轻松了,只要贡布闭嘴,自己就是一个同大家一样的俗人。此刻,他像一头吃饱喝足有使不完的力气的骡子走到贡布身边,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主动背上他的褡裢朝飞机场的方向走去。
翻上距离飞机场最近的一座小山冈已经临近黄昏,但站在山冈上可以把这个被称为营关然打西的大坝子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这个地方地形开阔,落山的太阳离远处的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斜照的阳光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像镀金师给大地抹上了金灿灿的色彩,金色使这片大地显得华丽炫目。头上的蓝天像洗过一样纯净,黄色和蓝色是土尔吉喜欢的颜色。
“我们在这里歇歇脚,修飞机场的人都还忙着。要等他们收工后才找得到曲珠。”贡布坐在一个石头上瞧着远处正在忙活的民工,由于斜照的阳光过于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住阳光起眼睛说话。
“啊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干活,像搬家的蚂蚁群。上万的民工为平整一个坝子聚集在一起,这么多的人做这件事都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吗?日本人什么时候攻打飞机场呢?”土尔吉十分惊讶地问贡布。
“你问的问题太复杂了,难道甲棒要抢的头一天会告诉你,嗨,土尔吉,我们明天要来抢你了。你准备好了吗?”贡布的反问使他哑口无言,片刻后贡布用缓和的语气说:“半年前曲珠要我留下来时曾告诉我,要从康南康东康北各县招来上万民工修飞机场,等飞机场修好后,有很多很多的枪支、弹药、药品就装在飞机的肚子里飞到这里,卸下来后,又用汽车从这里拉到同日本人打仗的前线,有这么多人干的事,目的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
听了贡布似是而非的解释他似懂非懂,他说的什么飞机汽车这些东西跟想象中的日本鬼子还不一样。想象日本人的形象并不难,只要是人就跟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差异,只是灵魂深处善与恶的数量多少不一样而已,善的东西越多,成佛的可能就极大,反之成为恶魔的可能也就越大。但什么飞机汽车,在土尔吉的印象中却是一片雾气,就像远处奇形怪状的云。被护法神大黑天踏在脚下的那个赤身裸体的眼睛和嘴里都流血的痛苦呻吟的人,就是早已在脑海里形成的日本鬼子的形象,而汽车飞机呢?
土尔吉背靠在褡裢上胡乱地想着,任随额头上的汗水往下淌,心想,“奇怪了,几年前绒布寺收留的刘大爷,当时是偷偷地给达杰师父谈及打日本人的事,生怕别人听见了,而眼下,贡布却旁若无人落落大方地讲这事,而且是上万的藏人也在做刘大爷做的事,更奇怪的是自己很快就要加入到里面,同他们一起去打日本鬼子。太神怪了!真是菩萨给的一个前定。”望着远处干活的人群,触景生情,土尔吉觉得自己的命运在冥冥中被牵着身不由己地朝日本人走去。
此刻,在他眼里仿佛看见远处宽阔的平坝上上万的民工都变成了打日本鬼子的“刘大爷”。自然而然地,那首在采金场学到的《松花江上》便清晰地在他轻声地哼唱中缓缓而出,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卦绳,准备在哼完这首歌后为自己今后的命运卜上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