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顿时显得出奇的静,“哦呀,阿爸。”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帐篷左下角的火塘旁跪坐在那里,刚一抬头就发现阿爸放茶碗的矮脚藏桌上,果然如梦所示摆放了绸缎和两饼碗碗糖,她立刻明白有人来提亲了,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今天下午,那个收羊毛的康巴小伙子邀同头人尼汪登巴来提亲了。”阿爸看了看娘舅然后率先开口说。
听到阿爸的这句话,她感觉这件事突然得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身体一颤,“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贡布,原来他是背着我来提亲了。”同时心里一亮,像眼前火塘里正在燃烧的一块牛粪,烤得血液开始发烫。她继续低着头听阿爸把话说完。
“协多马草原流传的俗话说,‘一坡不放两家羊’,杜吉家去年已放出话来,要择吉日来提亲。我看这个收羊毛的康巴人是来坏事的,他的家乡又不是没有女的,放着身边的羊不吃,偏偏来吃隔山的。”阿爸看着娘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并嘲弄似的补充了一句。
这话虽然是看着娘舅说的,其实她知道,阿爸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的心凉了,当着有威信的娘舅,她的头埋得几乎挨近大腿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滴在大腿上,泪水顺着皮袍朝地上滚,就连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夺眶而出的泪水究竟源自于谁,是娘舅?是阿爸?是阿妈?是杜吉还是贡布?她一时难以判断,但她感到为贡布流得多一些。
“孩子,杜吉的部落和我们的部落是手和足的关系,世世代代在协多马草原有草同吃,有水同喝,我知道杜吉的体格和模样就如你阿妈所说没有那个收羊毛的年轻人好,但我们对他是知根知底啊。”娘舅循循善诱、声情并茂地对侄女说着掏心掏肺的话,“况且,那个收……”
素来善于用谚语打比方的娘舅刚刚打开自己的话匣,杜吉就怒气冲冲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打断了娘舅对雍金玛的开导。原本就是小脑袋、小眼睛、尖鼻子、小嘴巴、小耳朵的杜吉不知怎的,整个头部加上五官用一个小字即可诠释他的外形特征。此刻他整个五官更被气得缩小了一圈似的,戴着的大檐礼帽不得不将皮带套在下巴上,否则礼帽的尺寸同脑袋的尺寸反差太大。三人同时看见,杜吉一只手握住横在腰间的康巴刀的刀柄,一只手按住刀鞘,环顾四周后,故意提高嗓门问道:“告诉我,那个抢别人心肝脂肪的魔鬼现在在什么地方?”
没有谁及时附和杜吉如此冲动的提问,帐篷内安静得出奇,像是空无一人,过于安静的氛围使杜吉极为尴尬。原本他这样义愤填膺地冲进帐篷,一来是为了讨好雍金玛的父母,表示自己这位未来的女婿是多么的靠得住;二来是直接表达他对雍金玛的爱是多么的深,多么的赤胆忠心;三来是想表达对破坏这门婚事的人是多么的愤恨,如果破坏者在帐篷内的话,他的康巴刀一定会把他剁成肉泥。遗憾的是帐篷内的三人谁也没有答理他,也没有谁安慰他。
沉默极大地消减了杜吉自以为是的举动,为了尽快转移这种尴尬,杜吉咄咄逼人的视线离开埋头的雍金玛而落在桌上的礼品上,“好啊!桌上的东西已说明了一切,我杜吉还说什么呢?”桌上的礼品使杜吉误认为雍金玛家答应了外来人的提亲,他咆哮着说:“哼,野牛都不吃隔山草,打狗也不看看主人家,我要宰了这魔鬼。”话刚完刷地抽出长刀便冲出帐篷。
杜吉旋风一样地刮出帐篷,围帐和棚顶被用力地拉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完了,一场为女人而刀光相见的厮杀即将在协多马草原上演。”雍金玛眼前出现了贡布血淋淋地倒在杜吉刀下的场景。她无助地望着阿爸和娘舅,想获得他们的帮助去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情杀。
“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厉鬼,都是你惹出的好事,要是杜吉被杀了,我就去抵命,你就永远滚出这顶帐篷。”父亲怒不可遏地边骂边欲站起身。
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的父亲被娘舅伸出手按在坐垫上,用心平气和略带开导的腔调说:“这不是雍金玛的错。管他的,马打死马抵命,牛打死牛填债。让他们去杀吧,草原上这样的流血事情难道还少了吗?野马一旦狂奔,你我收得住缰绳吗?”
娘舅的一番公道话道出了雍金玛内心的委屈、怨愤和在草原上做女人的无助与无奈,泪水情不自禁簌簌簌掉下来。如果是一个人在空旷的草地上,她会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但现在不行,藏族女人是不能这样的,除非死了亲人。空前的委屈和无可奈何被手捂在了嘴里,滚滚的泪水顺着手掌横流,两个男人厮杀的场景及鲜血的喷洒占据了整个脑海,“我必须去阻止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搏杀,哪怕是自己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必须这样去做,以便让自己的阿爸阿妈在衮马部落有一个好的名声。事不宜迟。”她伤心地捂住嘴冲出帐篷。
为了不让自己失控的情绪外露给部落里的人看见,她用宽大的藏袍袖筒捂住自己的脸,埋着头急匆匆地朝河边卖马匹的市场走去。她知道收羊毛的康巴人都宿营在那里,那是他们的临时领地。
她一路上疾走如飞,快到马市时天色慢慢地由蓝转为蓝红色,天边大面积被太阳烧红的云彩喷薄出锈红的色彩。这锈红的光焰在平静的河湾里,在寺庙的金顶上,在静静的树梢间,在炊烟直上的帐篷顶,在那些待价而沽的悠闲甩着马尾吃草的马背上,洒下一片落日的晖迹,这是草原在聆听和接纳太阳收工前的无声吆喝。
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围观者。不出她所料,围观人群的中心,果然站着那两个她心里不愿看到但又是无法回避的男人,一个是她心里不喜欢的男人杜吉,一个是她刚认识不到三天就深爱无比的男人贡布。而此时,这两个男人正为她将要杀得你死我活,锈红色同样映照在他俩怒气冲冲的脸上,为即将出现的血腥场面笼上一层不祥的预兆。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贡布和杜吉身上,没有人注意她。她躲在人群的后面,等因一路疾走而狂跳的心脏稍事减缓下来,她便听到杜吉在围观人群里的那番没有开头也没有收场的半截话,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低变高直入她的耳膜:“我再一次告诉你这个来自木雅岗的捡别人的剩骨头吃的野种,你是来收羊毛的,不是来收人的。啃剩的骨头白森森的,连肉渣都没有了,你还夹住尾巴啃得津津有味,馋了吧?加巴撒(吃屎的)!”杜吉的话引来众多帮腔者充满声援的讥笑声,嘈杂的笑声极大地助长了杜吉的威风,很明显,这气氛说明杜吉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上风,他想利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方式使贡布求饶。
奚落的语言在杜吉同盟者的群笑声中此起彼伏。终于,一句让贡布这位康巴人无法忍受的挑衅语言从此改变了他俩和雍金玛的命运。
杜吉舞动着长长的腰刀对贡布说:“说一千道一万,收羊毛的,如果你拼命要收走我的女人,那就请你先把我手里的这玩意儿收走。”
雍金玛太明白,这句挑衅话是牧区男人向对手发出的宣战通牒。善良的雍金玛不愿意看见因她而起的流血场面,她知道接下来的时刻,杜吉要用刀说话了。“求求你们了!”她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入圈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的举动使所有围观者包括两位“情敌”的目光一齐向她投来,在所有围观者的眼里,她的登场亮相即将成为协多马草原上又一个充满血腥的爱情新话题。
她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她那哀求的可怜样子,极大地刺激了贡布的自尊心,“卡颇热!”这句草原男人最要面子的话拥堵在了喉头,这一念头是杀人见血的危险信号,怜悯和愤怒瞬间转化为了对雍金玛的爱和对杜吉的恨,怒火即将从胸膛喷发。雍金玛还未现身的时候,杜吉手里拿着的刀已经让贡布忍无可忍了,但为了羊毛生意,他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她的意外出现,使他心里这道忍让的防线崩溃了。
藏地牧区的男人都知道,康巴男人只要在对手面前抽出刀来,绝对意味着要杀人见血,而绝对不是比比画画只向对方示示威的道具,就像贡布刚才突然想到的那句话:“卡颇热!”刀和面子支撑着康巴男人不服输的信念。
雍金玛的出现成为这场情杀的诱因和爆发点,围观的人群作证,当时,收羊毛的小伙子只对舞刀的挑衅者杜吉说了四个字:“那就来吧。”说完便大踏步向舞刀者走去,大有像康巴的勇士白杰多吉前去杀死藏王朗达玛时的那种无所畏惧的豪情,他要向自己看中的女人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康巴男人,奔涌的热血鼓动着他用死向雍金玛示爱。
贡布大踏步地逼近让一直因占上风而扬扬得意的杜吉感到大为吃惊,大声吼道:“你,你,你还真来了。”这句话一方面在阻止对方,一方面又透出了他内心没有多少底气。
“不来的话,我就是吃了竹节草的绵羊了,来吧!藏人的刀抽出来不杀人是收不回去的。”
“嘿,你当真来了!”杜吉重复出的这句话,声音比刚才还要大,而且充满了毫无底气的哭腔。虽然声音的力度显得比捅刀的力度还大,但这显然是心虚时的造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杜吉的刀尖接触贡布身体的时候,贡布的腹腔没有丝毫的疼痛感,根据他过去打架斗殴的经验,刀进入皮肤刺进肌肉的一瞬间,不管深浅如何,都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等血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有或重或轻的疼痛感。而目前,经验提供给贡布的最大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在空前的蹊跷中,贡布为了证实过去经验中的缺陷,他低下头去看“伤口”,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藏袍连皮底都没有被尖刀捅破,这在康巴,一定是一个胆小鬼开出的天大的玩笑。
贡布迅速明白,自己很快将成为这一天大玩笑的胜利者,对手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软家伙,像一只有口无牙的老狼,嗥叫只是想吓唬住对方而假摆威风。贡布在心理上已经战胜了对方。
用身体读懂对手的用意后,贡布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感染了当时所有围观的人,包括对手的帮凶都被这豪爽的笑声笑懵了,个个表情木讷,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无法判断当时刀进入腹腔里的深浅,误认为刺到了贡布的致命处,那豪迈的笑声仅仅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康巴男人的回光返照,无不惊讶杜吉的对手是一位虽死犹荣的异乡客。
贡布明白,这还不是最后的胜利,为了赢得这场恶战的最后胜利,避免给自己的伙伴和对手的伙伴造成更大的流血伤亡,为了给杜吉的帮凶们一个下马威,更为了在心仪的女人面前突出自己的英雄气概,为了给这意想不到的胜利锦上添花,他咬紧牙关大吼一声:“来吧!”使劲用手抓住刀刃猛力一拽,杜吉一个踉跄匍匐在地上,他的刀稳稳地握在了贡布的手中。握刀刃的手顿时鲜血顺着刀口牵线似的往下淌,人群呜地吼着向后退,一片哗然,不少人口吐舌头连连发出啊啧啧的感叹声,他们被夺刀者的行为震慑了,镇住了。从夺刀的一瞬间便料定即将热血喷洒,那奔腾急跃的红颜色改变了夺刀的初衷,贡布晕血了,殷红的颜色在他的脑中即刻幻变出一个骑马飞奔的草原英雄,成为格萨尔赞赏的一员斗士。鲜血使他变得激情四溢,变得疯狂起来,他握住刀刃高高举过头顶,大吼道:“还有谁来?”巨大的吼声掠过小河直逼对岸树梢上歇息的一群麻雀,受惊的麻雀扑棱起翅膀避开声浪一路唧唧喳喳惊叫着朝远处飞去。
杜吉的帮凶们跃跃欲试,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上前应战,这一切早已被贡布看透了,为了彻底镇住对方的帮凶们,贡布两眼瞪着朝俯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的杜吉啐了一口唾沫,近乎于咆哮着说:“站起来啊!草包子!今天我叫你开开眼,看看康巴人是怎么‘杀’刀的。”说完用双手握住刀刃用力一掰,嘡的一声,在场的人顿时听见金属折断的脆响声,那一瞬间,刀——被人“杀”了,断成两截,然后被扔向远处,一抹血滴紧跟残刀滑过人墙掉在河心。
啊波波!啊麻麻!啊吱吱!围观者惊叫成一片,刀割进肉里的那种疼痛在人们的痛感里传播着,只见杀“刀”者将带伤的手在额头上一抹,顺势在额头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像在怒发冲冠的头发根部点燃了即将燃烧的熊熊烈火,大声吼道:“长耳朵的都听着,我现在说的话不是早上的露水,而是刻在石板上的字。这女人,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女人了,是麦塘草原的媳妇了,她要为我生下一串敢杀‘刀’的小崽子。”说完,又将鲜血直流的手在腰间的藏袍上一抹,神情坦然地走到雍金玛身边,将她一把揽在胳肢窝下朝不远处拴马的马桩走去。
围观者眼巴巴地看见衮马部落最美丽的少女被抛在黑马背上,杀“刀”者随即翻身上马,黑马驮起两人一声嘶鸣,马蹄在草坡上踏出一路无畏一路豪迈一路尘土飞奔而去。弥漫不散的尘土久久悬浮在空气中,透出这一区域事关男女之爱的一个用口史传递的法则——真爱是抢来的!所有围观者瞠目结舌的表情无不证明着这一法则。
伴随着杀“刀”者一声狂放不羁的根嘿嘿助威声后,马蹄带着挡不住的爱踏向草原的深处,奔腾激越的马蹄声印证了一首当地的歌谣:白云飘蓝天/风儿挡不了/水往低处流/横桥挡不了/姑娘要出嫁/母泪挡不了。
从此,这个关于为女人而“人杀刀”的传奇故事,在这片讲安多方言的广袤草原流传开来,在这片草原上,这个故事几乎同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一样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