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赫利安德尔取出了收藏在岸边的衣服和鞋子,用皮带把它们绑在背脊上,皮带上挂着刀,戴好眼镜和手套脚套,便动身了。
在海湾污秽的水里,他很难呼吸,像人在不通空气的房间里一样。
走完了一段艰难的水底旅程,他终于来到了陆地上,准备第二段更加艰难的旅程。
大清早,伊赫利安德尔游水离开城市里嘈杂的港口,到没有人的地方,小心翼翼脱下眼镜和手套脚套,把它们埋入岸边的沙泥里。他在阳光下晒干鞋子和衣服,然后穿上。他穿着满是皱纹的衣服,样子活像流浪汉。可是他不大理会这一点。
伊赫利安德尔按照奥列仙指点他的途径,沿着右岸走。走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闷热越来越厉害,东寻西找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为了使心神清爽,伊赫利安德尔好几次脱掉衣服,钻进水里。
终于,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侥幸遇见一位模样像雇农的老头儿,老头儿听完了伊赫利安德尔的话,点点头说:
“这样一直沿着穿过田野的这条大路走。走到一个大池塘,跨过桥,登上一个小山岗,你就到了。”
伊赫利安德尔向老人道了谢,沿着小麦地和玉米地旁边的大路迅速迈步走去。
伊赫利安德尔精疲力歇,肋部刀割般的疼痛更加厉害了。口渴得难受,周围没有一滴水。“快点到池塘就好了。”他的腮帮和眼睛塌陷了,他呼吸艰难,想吃,但这儿有什么可吃呢?
一个肥胖的人,两手抄在背后,迎着伊赫利安德尔面孔走来,他身穿缀着光闪闪的纽扣的白制服,头戴白制帽,腰带上有一个枪套。
“请告诉我,到陶乐莱丝庄园远吗?”伊赫利安德尔问。
胖子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伊赫利安德尔一眼。
“我要到那儿见一个人。”伊赫利安德尔补充说。
“伸出手来。”胖汉子说。
伊赫利安德尔以为不会是什么坏事,便伸出两只手。胖汉子从袋里掏出一对手铐,“喀哒”一声锁住伊赫利安德尔的手。
“您干吗把我的手铐上呢?”伊赫利安德尔莫名其妙地问道。
“什么话也别说!”胖子声色俱厉地叱喝道,“呶,走!”
伊赫利安德尔垂下头,蹒跚地顺着大路走。他不知道,警察正搜索犯人,他也没想到自己穿着满是皱纹的衣服,有可疑的外表。他对旅行目的的暧昧答复又决定了他的命运。
伊赫利安德尔只明白一点:他的自由被剥夺了,在旅途中遭到令人懊丧的耽搁。他拿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有机会,就设法恢复自己的自由。
终于,伊赫利安德尔见到架着一道窄窄的桥梁的池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别忙着到你的陶乐菜丝那儿去!”胖子吆喝道。
他们走上桥。到了桥当中时,伊赫利安德尔突然弯身探出栏杆外,跳入水里。
警察怎么也没料到双手戴铐的人会有这样的举动。
然而,伊赫利安德尔也没料到,警察紧跟着伊赫利安德尔跳入水中,揪住他的头发不放。
“你会淹死的,下流坯!游到我这儿来吧!”
“这倒是个主意,”伊赫利安德尔心想,于是突然大叫起来:
“救命呀!我要淹死啦……”便沉到塘底。
他在水里观察着警察怎样潜水找他。最后,警察显然认为成功无望,向岸边游去。
可是警察不走,依照警察的见解,溺死者躺在塘底,还是一样要看守着。
这时,一个农民骑着驮了几麻袋东西的骡子走过桥。警察命令农民抛下袋子,带一张便条到最近的警察局去。情况变得对伊赫利安德尔不利了。过了半个钟头,农民骑着骡子回来了,约莫5分钟后,三个警察走近岸边,两个头上顶着一只轻便舢板,还有一个拿着拨钩竿和桨。
他们把船板放下水,开始寻找溺死的人。伊赫利安德尔并不害怕搜索。对他来说,这差不多是玩耍,他只要转移地点就行。警察们用拨钩竿仔细地搜遍桥附近一带的塘底,但没发现尸首。
但不久他就为难了,警察们用拨钩竿从塘底搅起一团团淤泥,水变浑浊了,伊赫利安德尔透不过气来,同时觉得鳃部的刺痛越来越厉害。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几个小水泡从他的嘴里冒出。怎么办呢?走出池塘吧,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管有什么危险,一定得出去。伊赫利安德尔慢慢走到浅水的地方,把头探出水面。
“呀——呀——呀——呀!”一个警察怪叫起来,从船舷跳进水里,为的是快些游到岸边。
“圣母玛丽亚!噢——噢!”另一个尖叫一声,跌落船底。
留在岸上的两个警察喃喃地祷告起来。他们脸色苍白,吓得直哆嗦。
没有一个警察动弹一下,没有一个警察拦阻伊赫利安德尔。对迷信的恐惧,和对鬼魂的害怕妨碍着他们执行任务。
佐利达的母亲陶乐莱丝面貌凶狠,她长着鹰钩鼻,下巴凸出来,身体虚胖,是个很矮的老太婆。更可怕的是,她还长着浓密的唇须。
当她儿子带着年轻的妻子到她家里的时候,老太婆毫无礼貌地打量古奇爱莱。
当只剩下老太婆和儿子两个人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会因为这样漂亮的女人惹出麻烦的。”
云不知不觉遮满了天空,整个花园沉浸在阴暗里。突然,她看见低矮的围墙上探出一个人头。有人举起戴着镣铐的手。小心翼翼地跳过墙。
老太婆大吃一惊。“苦役犯爬进花园里来了。”她想嚷,但是嚷不出声;她试图站起身跑,但是腿发软;她坐在长凳上,注视着陌生人。
那戴手铐的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矮树丛,走到屋子跟前,向窗里窥探。
忽然,也许是她听错了,苦役犯轻轻呼唤:
“古奇爱莱!”
“哼,她这种美人,居然认识苦役犯,我真怕这个美人会杀掉我和儿子,抢劫了庄园,同戴手铐的家伙私奔呢!”陶乐莱丝心里思量着。
对儿媳的痛恨和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突然控制了老太婆,她霍地跳起来,奔进屋里。
“赶快!”她悄声对儿子说,“一名苦役犯爬进花园里来了。他在呼唤古奇爱莱。”
佐利达十分匆忙地奔出去,像房子被火焰包围了似的,他抓起小径上的一把铲子,便绕着屋跑。
一个手戴镣铐、身穿满是皱纹的脏衣服的陌生人站在墙边,正朝着窗里张望。
“他妈的!”佐利达嘟囔了一声,把铲子打在青年头上。
青年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佐利达表示询问地瞧瞧母亲。
“把他扔到哪儿?”
“扔到池塘里。”老太婆说。
“会浮上来的。”
“绑上一块石头,我马上……”
陶乐莱丝跑回屋里,匆匆忙忙地寻找一只麻袋来装死者的尸首,可是她在早晨已经把所有的麻袋装了小麦送到磨坊去了。于是她拿来了一个枕套和一条长长的细绳。
她对儿子说:“可以把石块装进枕套里,用绳子绑在手铐上……”
佐利达点点头,将尸首放在肩膀上,把它扔到花园尽头一个小池塘那儿。
陶乐莱丝拿着枕套和细绳一瘸一拐地跟着儿子走。
在池塘边,佐利达敏捷地用石子装满了枕套,将它紧紧地绑到青年的手上,然后把尸体抛入池塘里。
“哼,她这种美人……”老太婆跟在儿子后面嘀咕着。
古奇爱莱当夜无法入睡。她无法忘怀伊赫利安德尔。这时,她仿佛听见伊赫利安德尔的嗓音。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某种响声和一个人的低语声从花园里传来。古奇爱莱走到花园里。
太阳尚未升起。古奇爱莱穿着长衫,赤着脚在草上走。突然她停住,留神细看地面。在她窗口对面,小径的沙砾染有血污。一把血迹斑斑的铲子随便地扔在旁边。
古奇爱莱不由得循着血迹走,血迹引导她到池塘边。
伊赫利安德尔的脸正从碧绿的池水中瞧着她。他脑门子的皮肤裂开,脸上流露出又悲又喜的神情。
古奇爱莱想跑开。但是她离不开,她无法不看着他。
伊赫利安德尔的脸缓缓地从水里升上来。那张脸已经露出水面,使静止的水波动起来。伊赫利安德尔向古奇爱莱伸出戴铐的手,带着凄惨的笑容,对她说:
“古奇爱莱!我亲爱的!古奇爱莱,我终于……”但他没有把话说完。
古奇爱莱抱着头惊惶地嚷叫:“我分明知道你是死了的。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我并没有淹死。你可以摸摸我的手……”
他向古奇爱莱伸出一双戴铐的手,古奇爱莱继续瞧着他。
伊赫利安德尔摇晃了一下,说:“古奇爱莱,我在找你呢。昨天晚上我走到你的窗口跟前的时候,你丈夫打我的头,把我扔进池塘里……”
古奇爱莱开始相信她面前的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可是你的手干吗戴上手铐?”
“以后我再跟你谈这桩事……跟我走吧,古奇爱莱。我们可以躲在我父亲家里,那儿没人会找到我们的……我跟你一起生活……喏,握着我的手吧,古奇爱莱……奥列仙说,人家管我叫‘海魔’,但是,我明明是人。你究竟为什么怕我呢?”
伊赫利安德尔走出池塘,浑身泥污。
古奇爱莱弯身向他俯过去,接着,终于拉住他的手:“我可怜的人。”她说。
“多么愉快的会面呀!”突然传来了嘲笑的声音。
他们回头一望,看见佐利达站在不远的地方。
佐利达当夜也没睡觉,他是听到古奇爱莱的惊叫声而走到花园里来的,所以听见了全部的谈话。当佐利达知道躺在地上的正是“海魔”时,他心花怒放,决定立刻带伊赫利安德尔上“水母”号。但他决定先按另一种方法行事。
“伊赫利安德尔,您不能带古奇爱莱到萨里瓦托尔大夫那儿去,因为古奇爱莱是我的老婆。您自己也未必能回到您父亲那儿。警察在等着您呢。”
“但是我一点儿罪过也没有!”青年嚷道。
“既然您已经落到我手里,我的责任是把您转交给警察。”
古奇爱莱走到丈夫跟前,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对他说了几句话。陶乐莱丝摇着手叫道:“别听她的,佐利达!”
佐利达献殷勤地说:“我同意。”
“小伙子,咱们替您锯开手铐,给您换上更体面的衣服,把您送上‘水母’号。在拉普拉塔河,您可以从船上跳下,游到您所喜欢的地方去。不过,我释放您有一个条件,您必须忘掉古奇爱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