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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亲的老师

午饭的时候,父亲正看着报,忽然吃惊地说:

“我以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他是我小学一年级时候的老师克洛赛谛先生,八十四岁了,教了六十年的书!这儿登着教育部授予他勋章的消息。啊,两年前他还在教书呢。他现在住在孔多维,安利柯,我们去看看他吧!”

整个晚上,父亲都在谈着克洛赛谛老师的事情。“他教我的时候是四十岁。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他身材矮小,但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像是父亲一样地爱我们,他一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会认出他来的。已经四十年没有见到他了。安利柯!我们明天就去看他。”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们到了火车站。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日,火车行驶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一排排的树篱上花儿都已经开了,香喷喷的。我们从窗口呼吸着芬芳的空气,快乐极了。

到了孔多维,我们就去打听老人的住所,不一会儿就打听到了,因为在那里人人都知道他。

父亲默默地走着,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了,他不时地笑笑,摇摇头。

忽然他站住说:“这就是他,肯定就是他。”

这时我们看见对面走来一个戴大草帽、拄着手杖的老人,走路的样子好像很吃力,手也在颤抖。

“就是他!”父亲说着,加快脚步迎上去。

走到他跟前,我们停下来。老人也站住了,向父亲注视着。老人的气色很好,眼睛也炯炯有神。

父亲摘下帽子来说:

“您是温塞左?克洛赛谛先生吗?”

老人也脱下帽子来,回答说:

“是的。”

父亲握住老师的手说:

“我是老师从前教过的学生,老师好吗?我是从都灵来看望您的。”

老人惊异地注视着父亲说:

“难为你来看我。我记不清你是我什么时候的学生了。对不起,你的名字是——”

父亲把名字以及老师教他的年代告诉老人,又接着说:

“老师的学生很多,当然不能个个都记得,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老师的。”

“请跟我来!”老人说着,转过身,领我们到他住的地方去。

很快我们就来到一所有两个门的房子跟前,房子的前面是一个小庭院,有一个门前围着一堵刷得白白的半圆形花墙。

老师开了另一个门,把我们引进去。四壁都粉刷得洁白,在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帆布床,上面罩着蓝白格子的床单。另一角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一个小书架,四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张旧地图。室中充满了苹果的香气。

我们三个人都坐下来。

“勃谛尼!”老师注视着地上的一片阳光说,“啊,我记得很清楚。对了,那时你就坐在左边靠窗口的位子上,你的一头卷发现在还如在眼前呢!”然后,他又沉思了一阵说:“你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啊,非常活泼呢!二年级的时候,你患了喉头炎,围着一条大围脖。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四十年,四十年了!真难为你还记得我 。”

老师询问了父亲的职业,又接着说:

“你来看我,我真高兴,谢谢你!”

“老师的身体还很健康呢。”父亲说。

“不,不,你看这手抖成这个样子,这不是好征兆。三年前,我还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忽然得了这病。起初也没在意,总以为会好的,不料竟越来越厉害了,终于弄得连字也不能写了。啊,我第一次把墨水洒到学生的练习本上的那天,心里真是如同刀割一样!我又挣扎着支持了一些时候,但力量终于用尽了。教了六十年的书,最后不得不同学校,同孩子们,以及我的工作告别了,真难过啊!”

说到这里,他用忽然变得快乐了的调子说:

“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会吃惊的,勃谛尼!”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跟前,打开一个长长的小匣子,里面装着许多纸卷,它们都用细细的绳子缚着,每一卷上都标着年月。

寻了一会儿,他把其中的一卷打开,翻了几页,抽出一张发了黄的纸来,递给父亲。原来这是父亲四十年前的作业。

纸的上方写着阿尔伯托?勃谛尼,默写,1838年4月3日。父亲立刻认出了他那极为孩子气的笔迹,笑着读起来。忽然间,他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老师又拿出另外一捆来。

“这是我的纪念品,每年我都要把每个学生的作业留出一张来,标上日期,按着年代的顺序排列着。每次我把它们打开翻阅的时候,心里就会想起从前的种种事情来,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我就又看见那一张张的面孔,一班班的学生。”

说完他又坐下,拉住我的手。

“克洛赛谛先生,”父亲用愉快的声调说,“还记得母亲第一次送我到学校里去的情形。那是母亲第一次把我交给别人。母亲觉得,好像这个世界把我从她手里夺走,再也不会还给她了,她心里十分难过。我也是一样,当我隔着窗户向她说‘再会’的时候,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声音也颤抖了。就在这时,老师用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另一只手按在胸前,那种神情似乎在说:‘请放心吧!’从这种手势和眼光中我看得出来,您明白我母亲的一切感情和顾虑,您似乎在向她保证一定会保护我,爱我和宽恕我。那时的情景牢牢地铭记在我心中,一生都不会忘记。正是这个回忆把我带到您这儿来,我今天是特意来向老师致谢的。”

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手抖得很厉害,从我的头上摸到额上,又摸到肩上。

过了一会儿,父亲请他一起进城里去吃午饭,他虽然不住地说“谢谢,谢谢”,但却似乎迟疑不决。父亲拉着老人的手,一定要他去。

“但是我的手抖得这样厉害,怎么能吃东西呢?况且还会妨碍别人的。”

“没关系,老师,我会帮助您的。”

于是他答应了,微笑着,摇摇头。

父亲一手搀着老师,老师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小路向城里走去。时间已近中午,我们不久便来到一家餐馆,三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来,就开始午餐了。

餐馆里安安静静的,老人心情非常愉快,正因为快乐的缘故,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简直不能吃东西了。父亲代他割肉,代他切面包,或是把盐给他加在盘内。

老师把酒洒到了胸上,父亲便站起来用自己的餐巾给他擦干。

“唔,哪能这样呢!”老人微笑着说。最后,他举起杯来,杯子在他手中摇晃着。他严肃地说:

“为了你和孩子的健康,为了对你母亲的纪念,请干了这杯!”

“为老师的健康干杯!”父亲握着老师的手说。

餐厅的主人和另外几个人望着我们微笑,好像他们也为这种师生之间的情谊而感到高兴。

两点多一点,我们离开了餐馆。老师想要送我们到车站,父亲便过去搀他,他又拉了我的手,我替他拿着手杖,三人一道在大街上走着。人们都站住了看我们。他们都认识老人,有些人还同他打招呼。

我们走到一个地方,忽然听见从窗子里传出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来。老人停住了,这声音使他感到很悲哀。

“勃谛尼啊,这真使我难过!听着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可我再也不能回到那里去了,这‘音乐’我听了六十年,我已经爱上这音乐了,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我的家庭,我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不,老师,您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呢!他们都分布在世界的各个地方,都和我一样地思念着老师呢。”父亲说,接着往前走去。

“不,不,我已经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既然没有了孩子,我也就活不了多久了。我安息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老师痛苦地说。

“哪里的话!请老师不要这样想,你做了很多很多有益的事情,您把一生都用在非常高尚的事业中去了!”

老人把他白发苍苍的头在父亲肩上靠了一会儿,又握了握我的手。

我们走进车站,火车就要开了。

“再会,老师!”父亲吻着老师的面颊,告别说。

“再会!谢谢你,再会!”老师说着,用自己颤动的两手把父亲的手紧紧握住,贴到胸前。

我也去同老人亲吻,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了。

父亲把我推进车厢,就在火车将要开动的一刹那,很快地从老人手里拿过那根粗糙的手杖来,把自己镶着银头、刻着名字的漂亮手杖递过去,说:

“留作我的纪念吧!”

老人伸手想把它们再换过来,但父亲已经跳进车厢,把门关上了。

“再会,老师!”

“再会,我的孩子!”

这时火车徐徐开动了。

老师把颤抖的手举起来,于是,老师的身影就在那举着手的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