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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手机短信 (4)

杨彩霞的心灵在恋爱中了。她知道那是伯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现在精神恋爱对她也是重要的。她觉得有了这恋爱的支撑,整个人好像在身体内注入了鲜活剂,一扫从前的忧郁。这会儿,杨彩霞又坐到电脑前工作,她要为她编的长篇小说写个编辑评语。然而楼下苏老头又开始拉胡琴了,拉得杀鸡杀鸭,让她心生厌烦。她嘴里骂道:“这个苏老头,吵得人心烦。”

苏老头60岁,鳏居20多年了。退休后,他一日拉三回胡琴,每次两小时。杨彩霞曾向他提建议,说:“晚上儿子要做功课,能不能不拉?”苏老头说:“你儿子做功课,我拉琴也是做功课啊!”杨彩霞想真是不讲理,闲得没事情做,何不把狗窝式的家打扫打扫?

杨彩霞的卧室窗外楼下,就是苏老头的天井。天井里一只放了20多年的大水缸,里面爬满了蛇虫八脚,还有那些花花草草上面飞来飞去的虫子,一不小心就会飞进杨彩霞的卧室来。杨彩霞对苏老头的肮脏厌恶极了。现在他叽里咕鲁地拉琴,让杨彩霞又添了一种新的愤恨。但她不想去与他吵架、理论,只得自己用耳塞。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杨彩霞没听见。杨彩霞极力不听外界的声音,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她写完编辑评语,又为报纸副刊写豆腐干文章。写着写着,她就把苏老头写进了文章里。写完文章,她对苏老头似乎有了一些理解。她想苏老头鳏居20多年,已养成了一种生活习惯。谁也改变不了他不讲卫生的习惯,也无法让他不拉琴。胡琴,就像他的伴侣一样。他在拉琴中消磨时光。他在拉琴中得到慰藉。他在拉琴中,与胡琴对话。

儿子中考完了,杨彩霞有点焦虑地等着分数。如果上不了公费重点线,那就要自费。如果连重点线也上不了,那么只能上普通高中了。普通高中,要考上好一点的大学就非常困难了。杨彩霞只能沉浸在工作中或者想着吕树冬的时候,才能减缓焦虑的心情。仿佛儿子能否进重高,与她的命运是牵在一起的。有一次小黄对她说:“对孩子不能太操心,太操心了,他就依赖心很大。”然而杨彩霞想:“天下可怜父母心啊!”她是单亲母亲,不操心能行吗?

分数出来的那天,杨彩霞打了声询台。儿子的分数刚好上了重点自费线,虽然是自费,也是一件高兴事。杨彩霞第一个想报告的人就是吕树冬。现在她有什么喜与悲的事,最先就是发短信给吕树冬。她在短信上说:“亲爱的,亮亮考上自费重高了。”杨彩霞自从说过一声:“我爱你!”后,“亲爱的”也在她给吕树冬的短信中不断出现。她有时候想,年轻的时候找对象也不曾说过:“我爱你!亲爱的!”这样听着让她感到肉麻的话,而现在不惑之年说这样的话却一点不感到害羞。她想也许离异已久,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依然是她生命的燃烧。

转眼到了暑假。暑假里,杨彩霞的单位每年都会有一趟旅游。今年他们要去青岛海滨。杨彩霞要带着儿子一起去。杨彩霞知道青岛1897年德国兵在仰口海滩登岸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渔村。它从一个渔村到依山就海、井然有序的中等城市,德国人是派出专家做出通盘规划建成雏型的。杨彩霞十年前去过青岛,虽然青岛的海滩不及南海,更不及广西的北海,海水的颜色也不明丽。但八大关路的欧式别墅群,由近而远,参差逶迤,错落有致,互不雷同,那是最让她留念的美丽地方了。想象着春天的时候,行道树上,樱花碧桃竞放,像花的河流。假如有机会能在那些别墅中住上几天,就会感到静夜中除了鸟语花香,还能听到海潮的絮语声。

出发的那一天,杨彩霞准备好了所有要带的东西。但她忘记了对她来说,最最重要的手机冲电器。没有了手机冲电器,就很难说是否保证与吕树冬一路发短信了。杨彩霞心里有点沮丧。她想怎么好忘不忘,就忘记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手机冲电器?当飞机起飞时,杨彩霞凭窗远眺,机翼下烟水茫茫,疏密有致的白帆星星点点,把她飞扬的思绪一下拉到青岛海滨。她想若是吕树冬也来多么好,若是就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多么好!

杨彩霞下了飞机,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吕树冬发短信:“亲爱的,我们到青岛了。我想你。”杨彩霞发完短信,儿子敏感地问:“看你老发短信,你在发给谁?”母亲说:“一个朋友。”儿子说:“是特殊朋友吧?”母亲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儿子不作声了。儿子15岁了,他已经不愿意与母亲并排并走路。他走在离母亲一米远的地方。小黄喊他:“亮亮,过来。”他就走到小黄身边,然后两个人一直走在最前面。

母亲趁儿子不在身边,就拿出手机想看看吕树冬的回信。然而手机已经没电了。她后悔刚才的短信,没告诉他忘了带冲电器。她想他没接到她的回信,会怎么样呢?杨彩霞总是担心吕树冬不爱她,不给她发短信了。她想她是真正爱他的呀,但爱他什么,她不知道。杨彩霞没想到自己活到不惑之年,还依然不讲究点实利,追求虚空的爱情。这年代爱情太泛滥了,爱情不值钱,一抓一大把,但她在追求真爱。

杨彩霞因为没带手机冲电器,同行中也没有同样的。她就发不了短信了,发不了短信,她感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觉得孤零零的。于是再好看的风景,也没有她内心思念的风景好了。她走到哪里,心里都在想着吕树冬。她想吕树冬现在在吃饭、在上班、在家里?吕树冬虽然单身,但他从不与她谈起他的前妻,也不与她谈起他家里的任何人。

儿子进自费重点高中,杨彩霞早就把学费准备好了。一开学,儿子就攥着一大把钱去交费。儿子当然不会想到,母亲身上为之增加了负担。她要把钱一点点地省下来,供他读书,交各种各样的费用。母亲一个人养儿子,支撑一个家感到自己很有力量。说实在,她虽需要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恋爱,但她并不需要身边围着她转的一个男人。所以,当单位里的同事一本正经给她介绍对象时,她总是每次都婉拒。她想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

然而岁月偷去了她的青春,在她脸庞上镌刻着斑驳纤痕。她不得不站在人生的一种又一种,一个又一个高度去认识人生,审视一切。默默地学会隐忍、学会宽容、学会奉献、学会将自己柔弱敏感的神经磨砺成粗糙与苍老。所以多年的独自支撑、独自奋斗,苦苦挣扎于炼狱般的生活中,已将她的生命活出了一个真实的她。只是父母担忧地说:“总该有个归宿。”是呵!总该有个归宿。然而她已经十分明白,她的归宿就是没有归宿。可朋友说:“你这是在浪费资源和美丽。”她却不以为然了。她想女人真正的美丽,是历尽沧桑后的美丽。她明白漫漫红尘里的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特殊一面。关于历史、未来或正在走的路程的每一片段,如果用慧眼去审视,不论平淡还是伟烈,相同或是不同,大多都无足轻重。当然,杨彩霞也并没有看破红尘。只是太多的原则局限着自己。她知道如今是一个缺乏诚信与爱情的年代,但她仍然相信有真正纯洁的爱情。于是在茫茫沉夜,就会想着“情为何物?”假如情是宁静的、平淡的、似有若无的、神秘平凡的,那么两杯淡茶,一轮明月,便与名利场中的角逐恍若隔世了。于是,杨彩霞就想象着吕树冬是否有这样的境界?

杨彩霞与吕树冬的短信,还是每天不断。他们不打电话,只发短信。他们仿佛并不需要听见对方的声音,但他们在短信的“嘟嘟”声中相爱着。杨彩霞觉得这样很好,互不干涉,又互相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就像假想的一个心爱者,但它比假想又有着活龙活现的灵魂。所以,只要杨彩霞不开心了,就发短信给吕树冬。吕树冬有时候也没有什么安慰话。但在他短如电报似的短信中,杨彩霞就把他的每一个字,都揣摩成自己想理解的字了。这样杨彩霞就能让自己沉浸在爱情里,用爱情来滋润着她的心田。

有阵子,杨彩霞的情绪十分低落。儿子上学去了,如果她不上班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孤岛了。她不打开电视,也不听音乐,她就想听手机短信的“嘟嘟”声。当然有时候“嘟嘟”声,让她一阵兴奋之后,打开看的是商品广告,有的还是诈谝钱财的短信。说你中了某某公司的特等奖,快拨某某电话领奖。杨彩霞天真地信以为真,她想是不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啊!她拨通领奖的手机电话,对方说在领奖前必须先交纳一定的税金。请把钱打入某某银行后,奖金才能转过来。杨彩霞一听要先交钱,便知道是诈骗了。她为自己的天真“嗬嗬”地笑起来。她想手机短信,真是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但她是用来维系伯拉图式的精神爱情的。

终于有一天,吕树冬提出要来杨彩霞这座城市了。他要求住在她家,即使睡在地板上也好。杨彩霞想这如何是好?这样没有了想象的浪漫。不行,当短信的爱情一旦落到实处,那就失去了意义。于是杨彩霞在短信上说:“我正要出差,不凑巧,以后有机会的。”吕树冬回信道:“好吧!再等。”

于是他们照旧每天发短信,只是杨彩霞的短信稍微少了一些。她有时不高兴了,就不回。当然这短信,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不可缺少的。她想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短信,该怎么办呢?她婉拒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但时光长了终究不行。杨彩霞想不管怎样,她不要与他落入油盐米醋。

读高中的儿子,个子一下窜到了一米七五。有一次杨彩霞在卫生间,短信来了,儿子偷偷地看了。他看到短信上说:“亲爱的,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儿子看到这样的词语,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在他们同学中,绝对不会有这么直露露说:“我爱你!”的。这上一辈的人,真是比我们还开放呢!儿子从前听母亲说过,外婆他们那一辈人,称自己的伴侣为:“爱人。”无论平民百姓,还是高级领导干部,都这样说。在那个特殊时期,有这个“爱人”的称呼,实在有点滑嵇。

儿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倒是希望有个后爹,无论如何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们班有很多父母都离婚又结婚的。结了婚的后爹与后娘,对他们都不错,至少过年了有压岁钱。儿子梦想着过年多一些压岁钱,但他不知道那手机里说:“亲爱的,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这话的人,是哪座城市的?怎么从没有看见母亲带回家?儿子趁母亲还在卫生间,便记下了那个人的手机号码。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没钱了,就打个电话过去,让他寄钱来。儿子想有地方敲诈,为什么不敲诈呢!

母亲从卫生间出来,没发现手机短信被儿子看过又删掉了。她心里还在生闷气呢,心想今天他怎么就没有来短信?在忙啥?会不会另外有女朋友了?杨彩霞按奈不住地给他发短信道:“你今天在忙啥?怎么没给我发短信?”吕树冬迟迟没有回短信,杨彩霞拨他的手机。手机关了,杨彩霞便胡思乱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