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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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爸爸葬礼上的妈妈 (2)

“一颗豌豆。”她说。她的脑子里没有了翡翠的概念,可是却有豌豆,这很奇怪。

那一天,距车祸的发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吧。爸爸像是算好了自己会有如此劫难,要给他的老妈妈留下一个念想。

婶婶是葬礼上最活跃的人。她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帆布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轻快地跑来跑去,搀扶这个,招呼那个,耳朵上两个圆圆的金耳环甩动得像要飞起来,脸上的笑容可以称得上快乐。

真的,她应该快乐。爸爸死了,十岁的弟弟快要离开这个城市跟他妈妈舒一眉走了,留下来的房子毫无疑问由她来处理。这是一个天大的实惠。家人聚集的时候,婶婶站在爸爸的遗像面前,不容置疑地地对大家宣布:“长子不在,我们就要来照顾老娘了,这任务不轻,就算有房子做补偿,也未必抵得辛苦。是不是啊?”她把头转过去,用眼色示意叔叔,希望自己的丈夫站出来附合一句。

当时叔叔闷坐在一旁抽烟,死活都没有开口。他反感她这么说话,可是又不敢公开制止她。叔叔一直都害怕婶婶,害怕她的伶牙利齿,她咯咯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她那根尖尖的伸出去戳到他脑门上的食指。从恋爱的时候男人就怕女人,怕了漫长的十年,还会一直怕下去。

所以,葬礼上叔叔的表情跟婶婶迥然不同:婶婶是快乐的,叔叔是悲哀的。手足同胞的悲哀,牵心连肺的悲哀。

弟弟原本不叫“弟弟”,他的学名叫赵安迪。爸爸从小喊他“安宝儿”,姑妈姑夫叔叔婶婶都跟着这么喊他。

爸爸葬礼的前一天,妈妈舒一眉下了火车,走进这个家门。她第一次听见亲戚们叫这个名字时,就皱起眉头问:“谁叫安宝儿?”得知这个乳名是爸爸叫出来的,她嘴唇抿了抿,大概是想要说什么,看在一群悲哀的亲戚的面子上,最终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她把弟弟叫到旁边去,很客气地征求他的意见:“安宝儿这个名字不好,太滑稽了,以后你的同学会笑话你。改了吧,好不好?”

弟弟心里紧张,完全没有了自主意识,只是点头。

舒一眉独自思索:“改个什么小名才好?赵安迪肯定是太严肃了。叫你迪迪呢?也不好听。迪迪,嘀嘀,听上去好像在叫唤一辆汽车,是不是?”她仰起脸,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口气:“真麻烦!这样吧,我叫你弟弟好了。弟弟也就是男孩的意思,简单明了,又不别扭。”

可是弟弟自己有点别扭。舒一眉的决定在短时间内改变了所有人对他的称呼,此后的几天中,赵安迪满耳听到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弟弟。这使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全世界人民的弟弟――不是奶奶的孙子,舒一眉的儿子,姑妈的侄子,小表妹的哥哥,而是一个让他倍感屈辱的称谓:弟弟。

到他将来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须发斑白,他永远改变不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他一生一世都是全世界人民的弟弟。妈妈为什么没有替他考虑考虑?她如此匆忙又不负责任地把这个称呼掷给了他,就好像一张板凳的腿断了,主人不高兴麻烦木匠,随手抓一根树棍折了折,拿一颗钉子敲进榫洞里,巴掌拍了拍,说,就这样吧。

弟弟决定抗议。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他以拒绝吃饭来表明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态度。

全家人不知何故,围着他惊慌失措,问长问短。弟弟紧抿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一句不说。

最后还是舒一眉走过来,盛一碗饭,夹两筷子菜,轻轻地往弟弟面前一推。弟弟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溃不成军地崩溃。他偷看着舒一眉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好饿,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饭,然后自己去洗干净了这只碗。

绝食抗议没有起任何作用。甚至谁都不知道他是因为名字而绝食。

姑妈小声地对叔叔说:“可怜的孩子,他怕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舒一眉。

其实说起来,弟弟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有舒一眉这个人。那一年他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总之是在读小学之前的某一天早晨。那天他用一双刚刚吃完肉包子的油腻腻的小手,翻找出了妈妈舒一眉的照片。那照片被爸爸藏在电视机柜里的一堆磁带和产品说明书下面,扣在一只暗红色的硬纸盒中。弟弟的小油手刚把照片抓到手里,乐滋滋地庆幸自己发现了家中的一件新奇物品时,爸爸从晾衣服的阳台上飞鸟一样地扑过来,抢走了弟弟手里的东西。“安宝儿!”爸爸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门:“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手!”

弟弟抬头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张开两只手。

爸爸强调:“油!油啊!”

于是弟弟才明白,自己的油手差点儿玷污了这张美丽的照片。

又过了两年,弟弟上小学之后,弄清楚照片上美丽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弟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想,所谓的“妈妈”就是照片,藏在纸盒里的东西,也可以贴在墙上看看。他开始观察周围小朋友的妈妈,留心她们的长相,衣着,发型。他很骄傲,因为她们都没有他的妈妈好看,没有照片上的那个人年轻,没有那个人脸上谜一样的笑容和花朵儿一样张开来的嘴唇。

爸爸葬礼前的一天,姑妈给他换上一件干净衣服,拉起他的手:“安宝儿,走,去火车站接你妈妈去。”

弟弟愣怔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去火车站。接妈妈。谁是妈妈?为什么要去接那个人?

弟弟很被动地跟着姑妈去了火车站,接到了从照片上走下来的舒一眉。

当时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一直一直在电视里熟悉的一个人,看着她说话,看着她走路,看着她转头微笑的一个人,突然咚地一下子跳出电视机,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面前。弟弟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他紧张,不安,目光躲避着不看舒一眉,反而去看那些下车的旅客,看着他们表情疲惫、须发蓬乱地从他身边过去,箱包的拖轮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大人们拼命攥紧了孩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会被人贩子拐走。从列车轨道上飘出来的气味中,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跟眼前这个漂亮的“妈妈”同样陌生。

姑妈小声提醒弟弟:“叫你妈妈。叫!”

弟弟喉咙干涩,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

“叫啊!这是你妈呀!”姑妈甩着他的手。

弟弟干脆把手别到背后,让姑妈碰不着。

姑妈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对舒一眉抱怨:“这孩子怎么就这么金口难开啊。”

舒一眉转过身,淡淡地说一句:“那就算了吧。”

姑妈回手就在弟弟手臂上拧了一把,又无奈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姑妈的手很大,手掌又厚,拍打人的时候很舒服。可惜姑妈的家里不能够收留弟弟,因为姑夫不同意。姑夫个子小,心眼儿也小,每天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心里反来复去的就盘算一件事:今天有没有吃亏?所以姑妈对弟弟说,不留在她家里也好,省得姑夫往后防贼一样地防他。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出站台,回家。是爸爸的那个家。因为爸爸不在,短短几天已经变得空荡、零乱、有颓败之气的家。

舒一眉在前,弟弟在后,姑妈夹在这一对陌生的母子之间。舒一眉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风衣,丝袜紧紧地裹住她圆润的小腿,脚上的皮鞋是咖啡色,看样子很柔软,因为走在水泥地上没有嗒嗒的令人厌烦的声音。

姑妈觉得弟弟这一天的表现像个痴呆儿一样。她生怕舒一眉误以为弟弟真的痴呆,对弟弟的第一个印象不好,总想着要帮弟弟补救一下。在出站口,她回头等弟弟上前,扯扯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去,帮你妈提个包。”

弟弟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钉子一样地固定在原地,双脚无法动弹。

姑妈威胁他:“你十岁了,该知道懂事。”

弟弟摆出一副要原地后转的架势。

姑妈只好告饶:“好好,不去,不去。”

钉子松开,双脚又迈上前去。穿着一双不那么新的三十五码蓝色旅游鞋的脚,脚踝细细的,细得连袜子都挂不住,耷拉下来趴在鞋口,兔子的两只耳朵一样忽闪忽闪,脚步却沉重和拖沓。

姑妈小声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一对冤家呀!”

弟弟抬眼偷看舒一眉走路的背影,看着米黄色风衣的后摆在她的腿弯处起起落落,微风荡漾。他心里别别扭扭地念着两个字:妈妈。

墓地里的褐色爬虫经过紧急磋商,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绕过眼前高高的木墙,寻找一个继续前行的方向。

于是,它们的两条触须扬起来,前后左右地摇晃转动,试图在短暂的时间中制造出一个具有雷达效果的磁场,从而决定自己选择往左还是往右的道路。

其实原地后转才是最好的选择,它们为什么没有想到呢?是因为它们没有脖子,所以脑袋无法转动,眼睛只能够看到前方吗?应该帮帮它们。可怜的小虫子,当了这许多人的面,找不到一条可以走过去的路,多么难为情!

弟弟再没有多想,果断地从人群中挤上前去。先是移动了一只脚,插进前方两个大人的空隙之间。凭着这两个人身上浓重的烟味,他认出他们是爸爸单位的同事,刘叔和杨叔。接着弟弟扁过身子,吸起肚皮,又移动了另外一只脚,将空隙挤开,身子插进去。他感觉刘叔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胳膊,好像要骂人的样子,一低头看到是弟弟,才没有发火。弟弟趁机超越他的身躯,又走了一步,在稍前一点的位置上站稳。

有什么东西,柔软又带点坚硬,触碰在弟弟的肩头。与此同时,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点像甜橙切开之后指尖留存的清香,细细地、丝丝缕缕地钻进弟弟的鼻腔。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很响很响的喷嚏,响得姑夫回过头来对他瞪着眼睛。弟弟有了负罪感,也觉得这个喷嚏打得不是时候。他不自觉地缩起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