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名言,对南京大学94级学生屠娟来说几乎是天天要默默念上几遍的信条。大学四年,四个365天,16个春夏秋冬季节……今天的屠娟再回首看一看自己走过的大学路,她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她在经济困难的绝路边缘竟然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哈,1998——我该对你笑了!因为我要大学毕业了!不,我还要告诉你,我现在已被学校保送上研究生……”5月,当我在南大校园的那座西式小楼前见到屠娟时,她是一脸的灿烂。
当你上大学时,父亲因病长期在家,不仅不能像别的爸爸那样给予你父爱,反而要家里负担高额的治疗费。而你母亲又偏偏在一个不景气的工厂工作,厂长一句话,你妈拿着400元一月的退休金,刚刚40来岁就被打发回家,并且是永远的。400来元钱,要支撑一个三口之家,且有一个重病号,一个已经考上了大学……你,还有你家人当时就没有想过——这个大学怎么上呀?
“想,想得太多,太苦。”屠娟说,“躺在病榻上的爸爸由于想这个问题,堂堂七尺男子汉竟然泪流满面,他捧着我的脸说:娟娟,是爸爸的这身病害得你不能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去上大学。最令我心酸的是我妈,她搂着我哭,在哭诉中让我原谅当妈的当初没进个好厂子……可我没哭,我强制自己不把心头的忧苦带给这个世界。我知道爸爸妈妈的不幸,他们原来都是出类拔萃的‘老三届’,‘大学梦’本来应该属于他们去圆的。但他们不能,不能抗拒那个‘革命’的年代,于是他们把全部的期望留给了我。他们含辛茹苦地将我带大,送到最好的小学、中学……他们还要把我送到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大学。他们没有白费心血,他们的女儿要上南京大学了,他们多么高兴,就像自己考上了一样。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却几乎没有一点能力供他们心爱的女儿进大学……他们能不伤心吗?还能有比这更令他们痛苦的吗?”
我默默无语,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屠娟同学,想感受一下她父母当时的那种心情。
她仰起头,说:“我当时没有伤心,反过来安慰我的父母,我说爸妈,你们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其他的我自己能行,大学我读定了。爸妈流着泪笑了,说娟娟你放心,家里永远有你想吃的东西,即使爸妈饿着,我们的娟娟会饱着肚子去上大学的。我搂住爸爸妈妈说,娟娟一定会好好读大学的……”屠娟羞涩地摇摇头,说这回是轮到我扑在大人怀里哭了。
我们又开始对话——
进了大学后,你没有因为自己家庭的贫困而自卑过?
当然会有的,但我相信一点,就是作为一名在校大学生,自豪与自卑的最高衡量标准应该是表现好、学习好,而不是谁家有多少存款谁家的父母官位大小。所以我曾有过一点的自卑也很快没有了,因为我要用自己的实力来向同学们证明我不比别人缺什么,更不比别人矮一截。
没有经济困难的学生可以集中精力读书,家庭苦的孩子能一心一意坐下学习吗?
有钱人不为生活所愁当然是优势,他们可以不去勤工俭学,可以在下课后的时间里去跳舞、看电影,以便轻松轻松。我们则不行,但我们可以利用他们放松的时间多学些知识、多看或熟读些功课。他们换来的是休息与娱乐,我们赢得的是进步与充实……
你也打工吗?
基本不,我靠学习“创收”。
一年能“创”多少?
我们南大的奖学金制度很健全,只要学习好的就会获得很可观的数目。
能公开一下你的所得吗?
可以。我几乎每学期都能得奖学金,而且基本都是一、二等奖。最高的得的是“吴健雄奖学金”,一次就是2000元。嗯——我平均每年都能保证拿到不少于2000元的奖学金吧!
靠这,够你上大学的生活和学习费用?
够。我家就在南京,我能每天回家吃住,所以每月给家100元,自己留100来元在学校吃顿中饭,加上买些书等其他小费用。
成绩好除了带给你不再为生活所困外,还有什么好处?
有呀!受到大家的尊重,再没有人认为我是那种不合群的“贫困族”。请不要误会,其实即使有人把我纳入“贫困族”,我也照样不在乎,或许可能还多一份自豪感。
你能公正说一声自己作为一名贫困生,能不能做到心灵与现实生活里平常人的融通?
怎么不能?我从来就一直很坦然地面对贫困,特别是不可改变的家庭困难。但就像我对待学习一样,我有信心,因此也就用不着掩饰什么了。我公开地对同学们讲,我一个月就200来块“财金”,而且这是学习得来的奖学金,我拿这些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我更不隐瞒自己的家庭,甚至常带同学们上我家,让他们看一看我家到底是个什么样。许多同学到我家后回来都跟我说,屠娟,你家生活这么困难,但你爸妈都非常开朗、乐观,好幸福哩!你说我还有什么在同学面前说“不”的?
我笑了,笑自己成功地完成了对一位成功贫困生的采访。
其实,如何对待和处理贫困问题,作为高校、作为贫困生本人,情况虽然各有各的不同,其做法也各有各的招数,但有一点大家是认同的,尤其是我们的教育工作者群体更加这样认为,那就是学习好本身就是一条理想的出路。
谁不想学习好?然而想学习好并不一定就能成功。对一个生活困难的大学生来说,有时想好好学习却也未必成为可能。南大的屠娟同学从小在南京重点中、小学成长,有着较好的学习环境,而且她很聪慧。可是那些从边远地区或大山里走出来的同学,比起她来则要不幸得多。北京医科大学的一位女生告诉我,虽然她是当年河南考生中的佼佼者,但进了京城的大学才发现自己的知识面和以前中学的教育水平明显差许多。比如现在大学实行英语“四级”考试制,这就得有相当的听力和口语水平,可是她从前在中学念书时连什么是“随身听”都没见过,别说进行什么“语音训练”,她所有的英语是在一块黑板和几个练习本本上完成的。如今大学里要求那么高的外语听力、口语方面的能力,像她这样来自大山和边远地区的农家儿女的基础水平,就无法与城市学生相比。
拿一个高高的考分进入大学,却不能成为学习和成绩上的佼佼者,几乎是农家弟子与城里学生的最显著区别。而那些贫困学生们所面临的难题就更是多出几倍。为了明天的学费和买饭钱,本来一堂必须听的课他则不能听了;本来考试前应该多一些的自习时间,但他因为预先安排好的打工或家教而只得放弃……这样的事太多太多,故而贫困生们承载的又何止是简单的基础水平问题。
但他们清楚,生活从不同情弱者,大学更不是穷人的慈善机构,所有成绩上的败兵,你无论有多少充足的理由,都将被神圣的殿堂沦为下人。
学习好——是所有走进“象牙塔”的大学生必须完成的最终目标,每一位贫困生也毫不例外。他们因此比别人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上海同济大学的吕咸涛同学不相信有人给贫困生下的“口袋与成绩单里都装着0”的定语,为此他制定了一份长时间的“午夜自修学习表”——因为他不能不打工,贫困的家里已经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全部,故而他必须有足够的打工收入来确保自己的学费与生活费。一天24小时,一星期七天,老天的“法则”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五天学习或工作,两天留下自己支配。但吕咸涛与诸多需要靠打工来维系大学生活的同学一样,他得在同样的时间里多干出以下几件事:每周三次外加周六、周日两次到一家超市打工,每次上班时间6至9小时。第二件事是每周两次的家教,每次两小时。完成如此两件事约计工作时间50小时,如果加上来回路途用去的时间约计55小时。不算不在意,一算也许对许多同为学生的人来说,才能真正体味贫困生们的艰辛。这道算术题谁都会算,吕咸涛等同学在一个星期里要比别人每天平均多付出8小时的劳动。8小时是什么概念?8小时是国际劳工部门规定的每个就业者在一天里最长的“法定劳动时间”。这种简单的分析说明了吕咸涛同学每天的学习和打工时间共为16小时。他的一天仅剩了8小时,这中间包括吃饭、睡觉……然而他不能将这宝贵的8小时全部用于吃饭和睡觉——他要跟上别人一样的学习水平,因此他必须自修,因此他就只能定一个长期的“午夜自修学习表”。
多少个午夜11点开始,上海同济大学的校园内夜阑人静,而某教室的灯光则分外明烁地依然亮着。正在贪婪自学的吕咸涛似乎从没感觉宽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你看他偶尔抬头做几下眼保健操后,又伏案很久很久……嗯,是不是太晚了?可不,已经清晨2点了!小吕赶紧收拾书包,关好灯后往宿舍跑。坏了,大门又被值班的师傅给锁了。得,还是回到教室去吧。于是,他又重新开灯、打开书本……多数时候他是清醒的,再自修一会儿,就该眯盹儿了,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课程与打工内容。也有少数时候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外滩的钟声在耳边响起……
他的一天中,只有上、下午的第二节课间是最快乐和惬意的,因为这是大课间,可以与同学们轻轻松松地聊聊天,或者欢欢快快地娱乐几下。他的一星期中,只有每个周日的上午是彻底“放纵”的时间,因为这个时间既没有课,也不打工,他有意痛痛快快睡上一大觉,以此恢复整个星期的精力,并为下个七天养精蓄锐。
他珍惜大学有那么好的学习与生活环境。比起过去曾经就读的那所乡间的破旧中学,吕咸涛觉得同济大学真的是殿堂。他上的那个中学要什么没什么,在他吕咸涛之前竟有五年之久没有一个人考上过大学,如果不是1995年吕咸涛获得全区第一名的高考成绩,这所破旧而无建树的中学就可能已经永远地被撤消了。当地人至今仍流传着“好学生吕咸涛拯救了一所中学”的轶事。上大学了,又是同济这样的名牌大学,吕咸涛觉得自己是一个来自穷地方的穷孩子,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再不好好学习,简直就是一种犯罪,一种对知识与年华的犯罪。他始终以为家庭的贫困虽然不能选择,但人生的奋斗目标则完全可以选择。一个贫困生无论你可以怎么地诅咒家庭与自己命运的不幸,但你却无权对学习与知识有丝毫的懈怠。吕咸涛说,他刚入学时也很自卑,加上他的性格又内向,有一次班里组织第一次班干部竞选,同学们个个滔滔不绝,显尽风流。可等他上台时,没说两句就面红耳赤。然而他没有后退,以自己特有的纯朴和憨厚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最后他以较高的票数当选了班级生活委员。虽说这只是个“芝麻官”,但吕咸涛极其认真和投入,把班上有关同学们的一些生活问题安排得周周到到,活活泼泼,大家因此把他当成“小管家”,什么都爱听他的吩咐与调遣。打工有时难免影响一些课程,同学们则主动帮助他整理笔记、抄补讲义。吕咸涛呢,打大一到现在快大四了,年年班里成绩第一,去年还被学校评为“百名优秀大学生”之一。成绩好了,奖学金自然也多了,现在吕咸涛可以不打工也能基本保证学费和生活费了。他说能达到目前这种状况是比较理想的了,因为不去打工就有更多时间与精力放在学习上。现在他有两个目标,一是利用大学的最后一段时间,争取尽可能多地掌握那些在参加工作后直接可以服务于社会的知识与技能。二是帮助班里一部分成绩相对差的贫困生们把学习赶上来,使他们不仅在学校能自立自强,日后毕业就业时也能有个满意的着落。
吕咸涛用牺牲自己的无数个午夜与节假日,换来老师和同学们的尊重与优异成绩,使得他成为上海高校大学生中自强不息的先进典型。像他这样的贫困生绝不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