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觉拉沟地方被劫,工布一带的居民,全惶惶不安,以为将来汉族的驻防军一调走,就轮到他们头上落下灾祸来了,每天都有惊恐的言论传到我耳边上。当地第巴等人也一次次请我再三拿出应对策略,我自己呢,当然也不忍心看着当地人情绪恶劣,或者有朝一日,真的像他们担忧的,受到波密野匪们的侵犯蹂躏,因此详细策划了一整套针对波密强暴、及边防利害的应对方案,派士兵呈报拉萨当局。很快,又接到相机剿抚的回复。我立即决定先抚后剿的出兵计划。准备大军分三路进军鲁朗。意在炫耀兵力,从一开始就形成威吓之势,使躲居深山的野匪们受到震摄后军心大乱。这样造成容易招抚的局面,也就达到了古人所说“初无穷兵黩武之意也”。
从德摩到鲁朗,一路行程七十里,要过德摩大山。山高十五里,我自己亲自带了部队攀登,才走十几里,就看见前方高峰插天,危崖峻壁,冰雪遍山,路途泥泞。这一段险路,全军是竭力稳住了身子,才勉强得以过渡。从拉佐再到鲁朗,再向前就到波密境内了。于是我决定大部队在鲁朗找地方宿营。派人喊来第巴,详细询问波密情况,吩咐他明天准备一份公文前往冬九。我刚吩咐完,第巴就在那里面色苍白,支支吾吾。我只好说:“好吧,不叫你去,我会另外传派一名骑兵前去,你就别多虑了。”
第二天一大早,把准备好的公文给了挑选的一名骑兵,就带上第巴先往冬九方向去了。公文的内容主要是对冬九地方的营官冲木,晓之以祸福的道理,希望他接读公文后,能幡然自悔,毅然投降归附,省得我堂堂军队不得已而动用刀枪。同时,我也在当天带领部队撤回德摩,先给敌军作出一个信用的表率。两天之后,第巴踉踉跄跄出现在前方山路上,我正要想表扬他行速很快,一看他脸上表情不对,愁然告诉我:“你的传骑兵已被波密野匪杀了。我们那天走在路上,突然摔下马背,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做了他们的俘虏,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听。把文告拿出来,更是不加理会,竟当着我的面,杀了骑兵,放我回来,并且威吓我,以后不要再来,再来,自寻死路!”我一开始想不到波密那些野匪竟有这样横暴。现在看到这样的结果,心里真是又愤恨,又耻辱。立即把所发生的情况,回报统帅部。当时我军的最高统帅联豫,正在各方筹议西藏改建行政省会的事情,已把初步方案专摺出奏章,因为见到赵尔丰将军陆续已经把与四川接壤各部落的西藏人次第收复,正在等什么时候收复了波密,改建行政省会的事情,就基本上有了个基础。所以我上报的出兵计划,立即得到批准。总部下令钟颖率领步兵一标营,炮兵各一队,到工布集中,准备待命。命令我所率领的部队,先整装待发。我也就接照厉兵秣马的指令,在原地休整。等钟颖和他手下的统带陈庆,率领步兵营和炮队到来后,我们在一起又详细研究了整个波密的地形、道路。最后决定,第一步行动,由冬九、纳衣当噶、八浪登到汤买,并沿途肃清两翼;第二步计划:全军进至卡拖、倾多寺;最后一步,达到向波密土匪头目,野人酋长白马青翁所在地猛力进攻的目的,使得全军形成合围之势。整个过程里,我将率领部队先行,留西原在家。可是,当我回家和西原说了,西原却不肯,一定要跟我同行,我也只好答应了她。
第一天,部队宿营鲁朗,用第巴做向导。第二天四更时出发,急行军到达觉泥巴,那地方不过零落十几户人家。我们这么快的速度,野匪军根本来不及察觉到。我留下一排的士兵监视这地方,仍旧急行军向前。一路上全是茂密的草丛树林、乱石岗。过了一座长长的木桥,走了几里,就到了冬九营官寨。那里有人居住的房子一百多户,寨内只剩下营官冲本的住宅十几所,周围环绕有土墙,墙外面掘了深的壕沟,左山右河,形势险固。到这时候,野匪们仍旧不清楚大军忽然从天而降的厄运。过了很久,他们的营官冲本来见,相貌恭敬而眼目狰狞可怖。我就反复宣布大军的政策,晓之以利害得失,命令他五天之内,给我满意的答复。
五天,使双方紧张的日期过去了,我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只好在心里反复权衡下一步的出击;波密野人的个子,全都雄伟矫健,看上去确实不是工布人所能及。又过了一天,钟颖率领大军从后面终于赶到。我和钟颖商量,众人一致同意这帮野匪部队造反的嘴脸已露,再不进兵,形势反而对我军不利了。又听说前方八浪登山一带,山高路险,道路迂曲,于是立即决定派我们一个营的兵力,再带上工程营营长张鸿升部先行登山,抢夺有利地势。大军主力,则向纳衣当噶前进,让先头部队通过八浪登,再向前推行,完成全军第一部计划。商议结束,立即行动。我就带了张鸿升由冬九出发。那一天,我们部队宿营在纳衣当噶,那儿有人家三十多户。第二天露宿在甲米青波,四周完全是旷野荒山,夹道草深五六尺。草叶尖头遍生旱蚂蝗,细小如针尖,一听见人的声音,就昂起头来,蠕蠕而动,一旦附着人的身体,就穿衣钻肌,沾在人的肉身上吸血,顷刻间长成一寸长的样子,十分恐怖,过路的士兵没有一人能躲得过它毒螫。众人只好将宿营地附近的草木,放一把火清除。到夜里,才睡了一个安稳觉。藏族人在一旁说,这种蚂蟥经火烧过后,天一下雨就会复活,变成内地蚂蟥大小,但刺吸人血的本领,会数倍于火烧之前。
次日一早,大军再向前进,走了四十里路,开始攀登大山。山势巍峨,古树参天,我们的部队,蜿蜒行走在山腹道上,走过了七八里又长又陡峭的坡坂,然后下山,下完了山,再往上攀爬,就这样反反复复,艰苦行进了十几里,忽然有波密地方的野匪徒跃出山坡,据险开枪,阻击部队向前。枪林弹雨中,士兵们从容应战。我立即以一排的兵力尽量争取时间登高,抢占上方险要的地位,并居高射击,那些野匪徒才开始撤退。我们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匪徒们就沿途丢下衣服,似乎很狼狈的样子,其实恐怕是引诱我军深入。又追了十几里路,到一个叫八浪登的地方。匪兵们稍作抵抗后,仍旧撤退。八浪登原位于一座山峰的隘口,绝无人烟,乱石嵯峨。山壁之上一个个天然的洞穴如巨大的房舍,洞穴下面紧临深渊,深不可测。从那儿俯视底下的河流,是一派滚滚向前的碧涛银浪,激流之声响彻山谷。远远望去,河谷深处,古树森严,一棵棵全是三四人合抱的粗壮样子,高数十丈,荫翳蔽天。周围古藤盘绕,每根古藤,都有人的手臂一样粗。藤叶嫩绿色,手一碰就会断,全是千百年前的植物啊。森林中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其中有一种不知名,简直可以说闻所未闻的稀有猛兽。有老虎的头、狐狸的尾巴,背上却生出一对肉的翅膀,像传说中的飞虎,当地的野人却又称呼它为“绷勃”,一听到枪响的声音,立即飞跃到树梢头,发出呜呜响的恐怖怒吼。每次看见都是几十几百只的成群结队。我这时候觉得再往前行军,山势未免太过险恶了,停下来等张鸿升部罢,却怎么也等不到他,就决定留下一个班的士兵在这山隘上留守,自己仍率领余下的部队前进。走了七八里地,山道逐渐迂曲而下。远远地朝山脚下看,心里不免一阵惊悚!只见远处密菁乱石,几乎荫蔽了所有的道路。左面连着群山,右面紧靠那条河流。前方四五里远,又是横亘着的巍峨山峰。山下空地上帐幕多得像云朵,许许多多的野匪官兵正在那里忙着撤卸帐幕,一片大兵压境时的忙乱。好像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了一样,我立即下令部队停止前进,派一个班的侦察兵先去搜索。侦察兵们下行了半里多路,即到山脚位置,忽然从左侧的密林里,传出火枪土枪的轰然射击声,无疑我派出的士兵遭到了伏击。再看看周围地势,左山右溪,羊肠一线。士兵们只得冒死向前冲,一时伤亡惨重,不能再走远,我于是指挥另一队士兵,沿山坡行进,相约行进到密林附近,吹响号音,我这边再鸣号回应,从两面夹攻。紧接着沿山坡走的那一路士兵已攻进密林里,伏击的土匪们果然始料不及,纷纷败下阵去。李队官负伤,我带领正面的主力军,冲锋下山。追击一里多路,再无路可进了。前方道路,已经被乱石头阻塞。土匪们把一块块大石头筑起来,堆成高一丈多的石墙,使我军再无路可以绕越。正当我们踌躇不前,左右为难之际,在我军正面的土匪已获得喘息机会,开始据险向我们轰击。左侧高山上的伏兵也响应着筑起工事,朝我军进攻,一时间打打退退,战场形势,全都被那一堆乱石搅乱了,不能再有明显的进展。这样激战一个多小时后,双方打红了眼,开始短刃相见,在草莽丛中展开艰苦的肉搏战。不一会儿,我们的刘队官不幸阵亡,士兵的死伤人数增多。我军与匪徒的间距,几乎等于零了。我还另外注意到匪徒的大部队人马,正从前面山坡上往这边绕行,于是心里更加着急,眼看战斗已进行到太阳落山,我等待中的张鸿升部竟然还没有半点影子。正急得团团转,忽然又有好几名匪徒,从我所在的大石块背后绕过来,举枪要射,幸亏被眼睛尖的西原发现,立即喊我当心!我也不顾什么情况,转身就开枪,击毙.其中一名,其余几名顷刻间四散。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已两面受敌,不如赶紧往河边退却,于是挥手让周围士兵徐徐撤退。途中,有几丈高的岩石,西原在我之前先往下跳,末了,在石头底下用双手接我跳下去。仅隔几秒钟,对面山坡上枪弹如雨下,向岩石上端猛烈倾泻。我要是再慢一两步,就肯定没命了。跟在我后面跳下来的士兵,相继被击中,死伤七人,仅仅一眨眼之间。我的司书苏宝林,也当场毙命。我也顾不得照看伤员,立即带其余士兵奔下河滩,伏倒在乱石之中,仓促组成一个方阵待战。天已昏黑,匪徒们这时候也不敢再逼近过来。我趁机清查了一下人数,所率领部队仅剩六十多个人了,而且每名士兵手里的枪弹,都不足十发了。我也只好苦笑着,竭力多方安慰他们,叫他们千万别轻举妄动。就这样伏在溪流乱石之中,守黑等到半夜,隐约看见十几名匪徒,在前方山路上,边走边笑,也不知道他们讲的是哪国的语言。又过了一段时间,月色朦胧。我手下那些官兵,几乎一整天都在行军激战,一个个又累又饿,眼看后面的援兵遥遥无期。其中还有两名伤兵,躺卧在我身旁一个岩洞缝隙里,呻吟叫痛着,慢慢等死。西原在我边上说:“张营长如果能来援助,今天早已经该到了,现在还不来,恐怕危险了。你竟在这里死守不去,你还不赶紧想想,等这里天一亮,匪兵看清我们的虚实之后,大家还有命活吗?”周围人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也不得已,无奈等到四更的时候,就冒死率领余下的士兵沿溪流蛇行向上,一直登到半山腰,天已微明,士兵们个个口渴得嗓子眼里要冒烟了,就随地拣拾山坡上的野菌果胡乱塞进嘴巴,每个人都疲劳得不能够再朝前走一步。只有西原,自始至终,一直忍饥耐寒,扶着我登山,直到最后走进张鸿升营在山上布下的警戒哨线,才终于走进安全的地界。到八浪登,全体士兵都饥疲不堪。张鸿升面有愧色解释:“昨天看到天黑了,我不敢轻易再前进……”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淡然地朝他点点头。清查这一仗的结果:我军阵亡官兵三十几个人,伤二十多名,也算是一场恶战了。
想起躲在山谷大岩石底下的那一幕,我仍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又和张营长一再筹商对策,讨论谋划了很久,才决定好明天部队分成两路进攻。由张营长带一队沿大路进逼到石卡附近停止。我带领余下的另一队士兵,从左侧山坡沿山体前进,伺机将匪徒们在山上的伏兵逐一消除,再抢占有利地势,居高临下射击。然后张营长攻在前面,我军殿后,这样,匪徒必弃险而逃。计划商定,凌晨天亮,我就和张营长分头出发。我仍带着西原一起走,一路披荆斩棘,沿山走了十几里,等到达石卡附近,和对面大山竟隔开一条深渊,再无法向前。往下面看张营长部队,却没有一个士兵的影子。我只得留守原地,焦虑万分。可是,等了老半天,仍不见丝毫动静。这时候的情形,我部已呈孤军突进之势,要是这时候被匪徒包围,将十分难挣脱!我立即决定悄悄从原路退出,总算千辛万苦,撤退到了八浪登。一看,张营长部队竟然还居留在原地,根本就没往前行军一步!我责问他原因,他也只是支吾其词,于是我不再多说,明知他这样的情况,不能够再指望他去进攻,就把匪徒这两天的情况,呈文报请钟颖部增兵协助。又不得不跟张营长商量固守待援的事情,在大部队到来之前,千万不能放弃现有的阵地。这时候,匪徒已大量逼近八浪登我们的阵地,日夜攻扑。虽然被我们屡屡击退,他们却也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双方相持不下,激战四昼夜。其中有一仗是在夜里二更时分打响的,当夜,约有一千多名匪徒,分三路呼啸冲锋,声震山谷。我亲自上前线督战,战斗打到四更,才勉强把来犯之敌击退。当时的场景,月黑风高、山高夜静、怪鸟悲鸣、河水呜咽,用兵绝塞,凄恻心脾。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即便是古代人的乐府诗句,也没有这样的苍凉悲壮啊!
第五天,钟颖派出的援兵及参军王陵基到达,部队终于得以小小的喘息,我就和王陵基磋商该怎么办?他的方案是立即撤退。他说:“这样子行军山势太过险阻,我们现在以两个营兵力,深入敌境,而对方很可能已动用全部波密境内的士兵,出来抗抵。再加上粮食弹药都开始缺少了,一旦这帮匪徒学聪明了,迂回到前面断我军退路,在这样的深山天堑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倒不如先撤退去纳衣当噶,也有险可守,我们的统领现在也还在冬九,那里联络起来,比这里方便许多,到时候,由我们再商请边防部队,由硕板多展开进攻,可分其敌势力。我们重整师旅的兵力,再一鼓向前,应该是胜券可操了吧。”大家听了点头,于是立即决定撤退。
这一夜,部队三更时撤退。王陵基率领一个排的士兵先走,鸿升继后。我带一个营的士兵断后,一路上尚无战事。到了甲米青波,部队休息。再向前到纳衣当噶,已经是子夜时分。第二天黎明起来,四处侦查地形。前方三里多路,森然耸立有一天然石门,极其险隘。石门左方有一段长长的石墙。连接起周围高山绝壁,右方也有横亘的石壁如城堞的形状,上面有几百丈高的陡坡,下面是湍急河道,河宽水流。河对岸也是同样的高山绝壁。那一堵石门宽六七尺。出石门,就是宽大的斜坡,纡曲而下。相传历史上藏族士兵曾和波密土匪屡次激战于此,因此而成一著名的古战场。石门的城堞虽几经毁坏,但遗址犹存。我立即就剩下的旧址,亲自督促官兵日夜修筑这一天然大城堡。花了两天两夜时间,筑成一个坚固阵地。立即又去城墙外围外加挖掘出一条深深的壕沟。用一队的官兵驻守石门,石门后面半里,是一条久已干涸的横溪,再驻兵一队,在河床中间筑起数段城墙,以防对面山上敌匪的射击火力。又往后约一里,让鸿升的部队留驻。我自己则带领余下的兵力驻守城寨内部。仅仅过了三天,大量的土匪军队就向我们扑了过来。一次又一次凶悍的进攻,均被我们据险要工事逐个击退。野匪们伤亡惨重,竟停止了八天不能够再攻。这期间,我不时地里里外外巡视阵地上的形势,西原也总跟随在我左右。我发现左面一带虽然全是高山绝壁,但仍有几处斜坡,如被敌方利用了,足可乘险而下,于是立即在横溪的左后方,再派驻一队士兵,以备不虞。有一天,我们刚刚吃完早饭,想到石门外面仔细视察,忽然看见靠河的地方,有一段城墙太过低矮,害怕一旦警戒疏忽了,众野匪会乘虚而入,我就立即集合各官兵,指示他们注意这地方,再命令把随军的藏獒犬数头,系牢在那段石墙下,正忙活着,墙外忽然枪声大作,呼啸的子弹飞来,西原急忙拉我退下石门。转眼之间,匪徒们已进攻到最薄弱的那层石墙边上。士兵们集中火力,阻击这一小股匪徒,总算匪徒因伤亡太过惨重,慢慢撤退回去了,但枪声并没有减弱。当时我正踞坐在石门的左侧一段岩壁下面,命令西原赶紧回城寨赶制面饼给士兵们充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枪声停了下来。我以为野匪大概这次真的撤退了。忽然阵地的左后方,枪声又起,一名传令兵急急忙忙赶来报告:“野匪已由后方高山上牵绳而下!”我急跳而起,留下黄督队官守石门,黄队官就坐到我起身离开的位置上,我刚走了不到三十步,忽然听见背后一声从天而降巨大的岩石滚落爆裂声,回头一看,是野匪从高处推巨石下来,正中黄队官坐的位置,黄队官顷刻间头伤血迸,臂断膝脱,已不成人形。我走近去看,他竞已当场毙命!要是我不先离开,离开那要命的十几秒种,死的就不是他,而应该是我了!虽然古人说生死由命,这样的情况,也实在太触目惊心了!紧接着我一路奔跑到后方,我那支小分队和鸿升部队的枪声已平息,并且已经将前来进攻的野匪们悉数歼灭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名野匪,被我们击毙。另外我们还俘虏了十几名,几乎无一生还。仗打到这个份上,波密野匪不再前来进攻,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钟颖部队仍旧驻扎在冬九,早已把这边战场的情况,上报到拉萨,请求边防军再派援军支持。但部队往返,前后要数千里路,起码一个月后,援兵才能够出发。于是钟颖再三要我们严守以待。一天傍晚,忽然从对面山上,又射来子弹,并且集中向横溪方面的我军阵地,幸亏横墙挡住了,士兵没有伤亡。大家躲在临时的工事中,也不还击。过了一段时间,竟然看见胆子大的野匪们,从山坡蛇行而下,以为横溪下面,没有守军。于是,躲藏的士兵们一跃而起,顷刻间结束了这场战事。这样反反复复,双方小规模的激战,时有发生。对面山岗其他位置上的野匪,也赶来凑热闹,这一天,双方战斗到三更以后,枪声才真正平息。此后匪徒们也不再贸然进攻了。几天之后,从对面山坡上隐约看见有小股的野匪军队,在偷偷往冬九方向行军。我就立即派传令兵带我亲笔信去冬九的大本营报告。我在料想这石门天险,因为久攻不下,野匪部队很可能不肯再来攻打,但我军驻扎一地死守,日子久了,形势只会越来越糟糕,波密的匪徒必定已经看出这一点,他们派兵干脆直接攻打冬九,我也必定会设法救助保护冬九的大本营,如果我上了此当,则纳衣当噶的士兵,也就不战而退了。这样子,摆在全军面前的形势一下子紧急起来。我立即与手下军官数人商量,大家一致以为,目前的石门虽险要,终难久守,不如想办法让部队合兵冬九,仍可以团结优势的兵力,在冬九一带开辟战场,固守待援。众人都以为意见不错,就把上述想法呈文转送钟颖。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钟颖那边,迟迟不见回复,我也无可奈何,惟有在自己阵地这一块,严加防范而已。
我们的部队自从到了纳衣当噶一带守备,先后和匪徒打了二十几仗,死亡数字已经达到一百多人。青磷白骨,触目心伤。前几天我去巡视周围阵地防线,无意中听见好几名士兵,都在窃窃私语,谈论夜里见到了鬼火。我停下来问,他们异口同声说是亲眼看见。我没办法,只好当场训斥一顿了事。忽然有一个晚上,初更将残的辰光,一名卫士冲进我营帐,报告说:“对岸的鬼火又出来了!”我急忙跟他出去,只见黑黝黝的河对岸,果然有几团大小如簸箕的火光;火光周围,有无数人影子隐约围火而坐,像是在谈话。这时西原也走到我身后,我问她看见没有,西原指着那几堆火说:“哎呀,还有一二个人在火光处跳跃走动,你看见没有?”我顺着她的手指看,果然。于是就壮了胆子,下山去跟那些火光走,走得愈近,火光却越低暗。走到河岸边上,则光亮顿减。不一会儿,完全消失了……。我一生中经常听周围人谈论鬼怪的事情,但自己亲眼看见,也就这一次而已。佛祖释迦牟尼曾说:天堂地狱,随人心境而异,善则超生天堂,恶则堕入地狱,这其中道理,正如磁石之于铁,像我这样所知很浅薄的人,动不动习惯了以无神论观点看世界,却不知道孔子那时候早就很讲究人不要乱动乱说话以扰乱神灵的了,因为万千世界之上,自有一个伟大的造物主存在。所以人真的是不好不加思考而轻妄地言谈的啊。世上那么多的芸芸众生,品质本来就很平庸低下的,活着一辈子既没有做像什么,死后自然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这应该算是起码的常理吧。但如果换到那些个乱世中的忠臣孝子、烈士贞女,仓猝间遇变故,视死如归,不屈的魂灵不散,而以各种常人难以想像的异形呈现出来,大概也算正理吧。更何况战场周围,那么多为国捐躯的无名勇士,魂羁异域,跟在自己的同胞后面迟迟不肯走散,又乘这样的月明之夜而现形,这一情况虽然是我亲眼目睹的,从道理上讲,也很必然呀。真所谓薪尽火传,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怪罪我们自己的眼睛呢?
我军防守既然已经很久,波密的野匪们数量也在逐日增加,最后已增加到了一万多人的兵力。他们的大部队全纷纷从河对岸的山背后绕道去往冬九。在沿河的右岸,又处处设下伏兵,以致于我们派出递送文书的通讯兵,经常被河对面的伏兵射击,伤亡惨重。之后部队的通讯兵,都只好绕山走远道而行。只是驮运粮草的牛马,不能够去绕山,非走那条沿河的大路不可,并且还需要至少一队的士兵护送。这样,日积月累,纳衣当噶到冬九的那条大道,竟慢慢梗阻,不再通行。紧接着波密的匪军,就大兵压境,直逼冬九地方去了。我军和匪徒仅隔一河,也难有什么作为。幸亏统帅部从拉萨增派了两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格林炮六挺,来支援冬九的围困劣势。我们的兵力,还算较为雄厚。又过了几天,波密士匪已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没在冬九到鲁朗那片开阔地带,并不时动夺我军和地方支援的粮运。连大部队后方的交通也渐渐梗塞了。这时候,我们的师长钟颖才真的感到了恐惧,连忙飞调我军,出深山河谷,立即到冬九的前沿阵地集中。我也就和张营长部乘月黑风高,连夜撤退,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天刚刚破晓,后面的匪徒就没命追赶上来,我军回兵奋战,痛击敌阵,当场毙杀匪徒一百多人。等他们呈败退之势,我们的部队才加快了退回冬九的步伐。
退走到冬九时,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我匆匆和钟师长会面后,立即带领各营管带行动,登山视察地形。冬九,位于大河北岸的小山上,左面是横山,蜿蜒直达波密境内的汤买,山势长约六百多里地。从冬九朝东面走二里左右,过一座长桥,再向西,就能到鲁朗。向东北面,是纳衣当噶。过桥之后,两面都是高山矗立,只有很狭小的道路可以通行。大桥的西岸,乱石峻岩,已经被波密土匪占据把守住。从这里向前约半里地,两面高山,全是波密的土匪营地,人数不亚于四五千。除此之外,沿河的要隘,及横山一带,暂时全由我军把守着,幸亏那年的春天河宽水深,波密土匪难以下河徒步。仅仅只能隔了一条大河朝我们射击。但我心里还是很担心对岸这一批敌匪,如果不及早逐赶走他们,一旦后方交通中断,粮食弹药运不过来,就轮到我们叫天天不应了。因此连续几天,我们发动进攻,虽然取得了局部的胜绩,但是那些狡猾的匪徒们据守险要的山势,很快又聚集起大量的兵力,这时候,我们部队伤亡人数,已达三百多人了。过了几天,冬九左侧的大山,又被他们占领了。又过了几天,我担忧的情况出现了:鲁朗一线的运输线被切,我们的存粮,只够三天的份额了。与此同时,波密的军队,仍旧越来越密集。钟颖就下决心,全军退走鲁朗。等一旦与边防军联络上了再来重新攻打,免得就地被困。这时正好是四月的上旬,波密的天气,变得异常酷热。部队也就乘着夜黑,半夜里往回撤。我带领先头部队,走在大军前头,一路急驰过桥,扫清路旁乱石丛里的匪敌,掩护大军前进。我自己带三中队断后,并最后焚毁桥梁,让敌匪不得轻易过渡。
那天四更时,大部队出发,我们的先头部队发起冲锋过桥,只见周围乱枪轰击,大炮同时猛射,大军乘势前进。一时间枪炮齐鸣,声震山谷,弹飞如雨,捷如霆电。等部队全部走完,我立即下令封闭桥门,纵火烧桥。我军且战且行,钟颖师长身体肥胖,行走不方便,刚刚过了桥,只见弹火喷飞,把一个半夜的山谷照耀得仿佛白昼一样。因为害怕枪炮不长眼睛,钟师长索性卧地不起。我只好迅速就地挑选了二十多名士兵,让他们轮番把钟师长背在背上,拼力杀出重围。幸亏战斗是在夜半,匪徒对我们大军的行动猝不及防,他们所用的火枪和土炮,发射都很迟缓,而我军是出其不意,全力猛扑拚杀,所以他们无法抵御,只好慢慢败退。一部分负责扼守道路交通要隘的匪徒,也在我们强烈的火力弹压下,放弃阵地,纷纷逃避向附近深山。我军开始得以安全地退出。整场遭遇之战,仅负伤士兵两名,实在是很幸运。走到中途,遇到德摩方向派出的解押粮运的一队士兵,他们说:“走出鲁朗约十几里时,和埋伏的匪徒一百多人打起来,经过一场激战,现在他们已向山野逃窜,粮食装备都完好无损。”我心里不禁一阵暗喜,于是和这支小分队一起回鲁朗。等到达目的地,时间已经是第二天近午十点钟了。官兵们连夜作战行军,牙齿没沾上一粒米。路上走得又急,一个个都饥疲不堪。我也只是勉强吩咐手下人部署警戒。回到营地,勤务兵端出面饼,西原帮我炒了一盘牛肚,我手里捏着饼,头靠枕上开始吃,吃了一半,竟已沉沉睡去。醒过来,已经是那一天的半夜三更,吃剩了一半的饼还在手中,我那几天里的疲劳,也就可想而知。
随军到西藏,一晃一年多了。平常行军打仗,死亡不少,钟颖就从四川另外招募了不少新兵补充进来。其中有一个湖南溆浦人陈遐龄,随黄忠浩部队入川,担任工防营管带。他的属下大部分来自湖南湘西。以后川军扩编成师,工防营被撤并,正好我们当时在西藏的军队需要人,就让他们自愿报名入藏,结果有一百六十人报了名,被就地整编成新兵一队,送入西藏。到了之后,大家都因为我是湘西人缘故,都愿意归属我的部队。当时正好是波密之战,我手下伤亡很多,钟颖就让新兵一队全数补充到我队里,于四队的编制之外,另外再加编了新兵一队。
我军安然撤退到鲁朗之后,拉萨得到报告,大为震惊,统帅联豫急调钟颖去拉萨,要宣布撤销他的师长一职,由左参罗长奇代替出任新一任的师长。幸亏钟颖得到他在拉萨的藏族朋友密报,没有去拉萨当面受训。等罗长奇到鲁朗上任,彼此见面,竟默默相对,不说一句话。第二天,各自亦办完交接手续,钟颖就匆匆离任了,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钟师长都因为自己办事宽厚,而颇得手下官兵们的依恋。临走时,全体官兵自动在军营外列队,甚至哭着为他送行。我也和管带和陈统带一起送他到德摩山下。钟颖把大家召集到一间屋子里坐下,愤然慨叹:“我并不是那类背后评说别人的人,不过,像我这样一片好意给人家,却只得到这样报答的,实在是不多!”我们问他此话怎讲?他说:“开始时罗长奇统管过川边防军的新军,以战斗失误被撤职,安排在统帅部幕僚堆里,做个小小的文书。时常在我面前说些怨言,统帅也曾当面训斥,他也不自在难过了一段时间。正好有一次我到更庆和统帅见面,和他认识了,结拜为自家兄弟。后来,他就以自己想到西藏来一事相托,要我无论如何留意帮他。我也当场答应了,并为这件事在统帅面前多次替罗长奇详情,后来才调他到了西藏的部队里。可是,今天,你们看:这个人竟然乘人之危,多方设法,赶我下台而以他自己代替我,这样的人,到底还有没有心肝?老天爷!全是因为我认贼作友,是我自己的错啊!”说罢,独自愤骂不已。很久,大家才相互别过,剩下钟颖一个人,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