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昆又买了个官,当上了杀虎口巡防团团长,手下有上千人,比起在包头当警察署长可有油水多了。杀虎口是什么地方?口里口外的交通要道。天天过往的货物价值上万,那是个肥缺。这都因为现在的段祺瑞是国务总理了,吴玉昆跟他是安徽同乡。
田青的驼队就常走吴玉昆管的这条路。
这一天,田青、豆花、徐木匠、傻大个子的驼队回到了包头。路过田记棺材铺时,田耀祖从棺材铺里跑了出来。
“田青!你回来了?”田耀祖看见了徐木匠,犹疑了一下,还是冲徐木匠点点头,故意搭讪道:“徐木匠,你不当木匠,也去拉骆驼了?”
徐木匠白了田耀祖一眼,“啊。”
田青看看徐木匠,又看看田耀祖,“徐伯伯,您和田老板认识啊?”
“都是祁县老乡,也刚刚认识,是吧,徐木匠?”田耀祖忙接过话。
徐木匠只好含糊其词地“啊”了一声。
“徐木匠、豆花,我找田青有点儿事。田青,借一步说话。”田耀祖领着田青向一个街角走去。田青还想呢,田老板找他能有什么事啊,还这么神秘。
两人来到了僻静的街角,田耀祖站下了,关心地打量着田青,“这一趟跑下来,累坏了吧?”
“不累。田老板,多日不见,您还好么?”
“我好,好。可是你更好!”田耀祖得意地晃着脑袋。
“我更好?”
“不明白了是不是?你把骆驼安置好了,马上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事儿!”
“什么天大的好事啊?您现就说不行吗?”
田耀祖连连摆着手:“不行不行!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完。反正是好事儿不怕晚嘛!你快走吧,我把酒烫上等你。”田耀祖乐颠颠地回了棺材铺。
田青赶上了驼队。
“田青,这个姓田的棺材铺老板找你什么事啊?”徐木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是担心田耀祖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田青摇摇头,“不知道。他说要告诉我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能有什么好事?我看这个人不怎么地道,你最好离他远点儿。”徐木匠放了心。
“不地道?怎么个不地道?”田青奇怪地问道。
“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看上去不像个正经人。”
“我没那个感觉呀?”
“是啊,我也看他挺仗义的。哪有卖出去的棺材往回退的?他上回就把我给田青和自己买的棺材主动拉回去了。我和田青成亲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送了份厚礼呢。”豆花说。
“是么?”徐木匠一愣。
田青点点头。“田老板这个人,还挺重老乡情义的。一个生意人能够做到这样,也就算可以了。至于说个谎了,抬个价了,也不算什么,漫天要价可以就地还钱嘛!徐伯伯,你是不是发现了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没有。我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徐木匠说完,快步往前走去,他发现自己说多了。
“徐伯伯今天这是怎么了?”田青和豆花纳闷地看着徐木匠的背影,追了上去。
晚上,田耀祖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在等着田青。田青一进门,他马上高兴地站起来。田青把手里提着的一包香肠放在桌子上。“哎,你来就来呗,干吗还买东西呀?看看,我这儿酒菜全有。”
“这是从恰克图带回来的俄国香肠,您尝尝。”
“好好,来来来,坐下坐下!先满上。”
“田老板,我来我来。您是长辈嘛!”田青客气地让着。
田耀祖把酒壶交给田青,“好好好,你倒就你倒。”田青给两人都倒上了酒。“请!”田耀祖端起来干了一杯,“哎,喝干哪!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大喜事,你一定得干了这一杯。”他见田青没干,忙让着。
田青喝干了杯中酒,又把两个杯子倒满。“田老板,什么事?您说吧。”
田耀祖没说话先笑了。“我告诉你呀,裘记皮匠铺完事了!”
田青怔了一下,“啊?怎么回事?”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他是恶贯满盈,遭现世报了!”田耀祖摇晃着脑袋,他是替自己的一双儿女解气。
田青喝了口酒,“梁满囤的为人是有些毛病。”他跟着叹了口气。
“有些毛病?他呀,缺大德了!为了得到裘老板的财产,他硬是把你姐姐给休了,当了裘家的上门女婿!”田耀祖一急说走了嘴。
“哎?他是我姐夫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田青真没想到自己家的这点儿事田老板还知道。
田耀祖怔了一下:“啊,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王南瓜,是不是?只有他知道梁满囤是我姐夫!”田青一下子想到了。
田耀祖只好不置可否地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嘛!”
“这个王南瓜!嘴这么不严!”
田耀祖马上一转话,“哎哎哎,他也是随便说那么一句,绝没有搬弄是非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责问王南瓜,要不,显得我田光宗扯老婆舌了。他也就是抱打个不平嘛!其实梁满囤这还不算最缺德,就他,啊,他对他自己的爹娘……啊,接是接来了,他是怎么供养的?那就是个不孝之子!到头来,还是听老婆的,把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家硬是送回老家去了。别以为两条腿支着个屎瓜肚子,肩膀上扛个糨糊脑袋就是人了?他就不够个人!你觉得是个站着撒尿的就是个爷们儿?他梁满囤就不是个爷们儿!”
田青见田老板一口气说了那么一大堆梁满囤的不是,笑了。“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喝酒喝酒!”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田耀祖拿起香肠咬了一口,“嗯,你带的香肠不错,真香!这玩艺儿,还是人家大鼻子做得好。”
“田老板,您说裘记皮匠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那么大的铺子怎么说倒闭就倒闭了呢?”
田耀祖又喝了口酒,冲田青一笑:“别急,等我慢慢告诉你。原来裘记皮匠铺熟皮子,都是掌桌的牛师傅配药。裘老板活着的时候,从不过问。手艺人嘛,有手艺人的规矩。从打裘老板一过世,梁满囤当了老板,他就想方设法寻砖觅缝地想把牛师傅的这手绝活套出来。牛师傅也不傻不苶的,他会轻易地把绝活交给这个狗屎东西?可后来,牛师傅得了肺痨了。梁满囤也就着了急了,开始他装得像个大孝子似的,又是看病,又是抓药,都快把个牛师傅供起来了。然后说是照顾牛师傅休息,怕他累着,就想让牛师傅交出配方,他去配药。可生姜还是老的辣,牛师傅就是不干,坚持自己配药。哎,你说梁满囤有多鬼吧,他把暗房里的药全给扔了,告诉牛师傅药没了,让牛师傅开单子去买。牛师傅没办法就开了一个单子交给了梁满囤。梁满囤以为绝活儿到手了,就把病得快起不来的牛师傅给撵到生牛皮库房等死去了。”
“啊?那里臭烘烘的能住人么?”
“谁说不是呀!梁满囤配方到手了,就按这个配方下了一批牛皮。不料想这回的牛皮,软塌塌的不说,还全成了癞痢头,面上一疙瘩一块的,根本不能用了!”
“他不是按牛师傅配方干的么?”田青也奇怪了。
“唉唉,梁满囤那脑子根本就不够用,他没有想到牛师傅给他开的方子,药的品种都对,就是药量不对。我想牛师傅一定是在配药的时候做了手脚,他那批皮子熟的是正品,梁满囤就以为单子是真的了,才有恃无恐地把牛师傅扔进生皮库房等死了。等他自己下药,把皮子熟坏了以后他去问牛师傅,你猜牛师傅怎么说?”
“怎么说?”
“牛师傅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真配方,说他本来想把真方子给梁满囤的,一看梁满囤是个白眼狼,得了配方就把自己扔进了生牛皮库房,所以没把真的交给他!故意让这个坏小子破产!现在梁满囤玩完了,正张罗着把这好几百张牛皮当鞋垫卖呢!几百张牛皮得做多少鞋垫吧!哎呀,可他妈笑死我了!”田耀祖心中这个乐呀。
田青奇怪这些事田老板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一问才知道是听接替牛师傅当掌桌的那个姓赵的小子说的。田青还是奇怪:你开你的棺材铺,他倒他的霉,这有什么关系?
田耀祖看出了田青的意思,“跟你有关系呀!”
“跟我有关系?”田青不明白了。
“对!梁满囤垮了,能接手他的作坊的只有你了!”
田青摇摇头,“我?我又不会熟皮子。”
“裘老板也不会熟皮子,有了牛师傅他就照样当皮匠铺的老板。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个师傅,就是接替牛师傅的那个掌桌的,此人姓赵,牛师傅的真配方,现在就在此人手里!”
田青还是摇头,“那也不成,我也破产了,没有这么多的钱盘下他那么大的一个作坊。”
“钱不是问题,我借给你,我不要你的利息。你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阔小姐开窑子,图个乐和!看见梁满囤倒霉我就乐啊!他害了你姐姐不算,还把你弄进了大牢,丢了几年的积蓄,还差点要了你们两口子的命!现在正是你报仇的时候了!”田耀祖数着满囤的罪状,气又上来了。
“他是挺可恨的。”田青小声说了一句。
“你应该对他恨之入骨!以牙还牙!”田耀祖可不管那些。
“您还是让我好好想想吧。”田青还是犹豫。
“还想什么?你可真不像我——我的脾气。”田耀祖差一点儿又说走了嘴,“我要是碰到这样的机会,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立马就把他的作坊夺过来!让梁满囤上大街上提打狗棍要饭去吧!喝!我高兴!真高兴!”田耀祖连干了三杯酒,眯着眼睛醉意蒙眬地看着田青……那是他的亲儿子啊,他现在把什么都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徐木匠知道田耀祖请田青,就跟了田青,一直在棺材铺外等着,听里面田耀祖说得热闹,可又听不清具体内容,他这个急啊,可又不能贸然进门,只好蹲在了窗前的地上。
田耀祖到底还是喝多了。田青搀扶着喝得醉醺醺的田耀祖回到住室时,田耀祖借着酒劲一把握住了田青的手:“田青,你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可怜我老了老了膝下无子,都是自己造的孽啊!把好好的一个儿子弄丢了。”
“田老板,咱俩都认一家子了,您的儿子我帮您慢慢找,兴许能找回来。”
田耀祖摇摇头,“找不回来了。田青,咱俩一家子都认了,干脆我认你当干儿子吧。”
田青一愣,“田老板,使不得使不得。我已经认了一个义父了,再认一个恐怕不合适。”
“你是说徐木匠?”
“是。徐木匠对我恩重如山,他理应是我的再世父亲。”
田耀祖黯然地点点头,“说来也是。”
“田老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您好好歇着吧。”田青给田耀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田耀祖看着田青的背影,喃喃道:“儿啊!我的儿啊!”两行泪水顺脸颊而下……
田青走到了街上,长长地出了口气。徐木匠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田青追了过来。
“徐伯伯?您怎么在这儿啊?”
“现在兵荒马乱的,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我有些不放心。”
田青乐了,“看您,我又不是小孩子。您等多久了?”
“刚刚来。田老板都跟你说什么了?”
田青叹了口气,“梁满囤破产了。”徐木匠一愣。“等我回去慢慢告诉您,走吧。”
田青和徐木匠边走边聊,徐木匠更担心的是田耀祖说出自己的身份。“田老板除了告诉你梁满囤破产了,没说点儿别的?”
“这个田老板挺有意思,多喝了几杯,喝多了,非要认我当干儿子。我哪能瞎认干爹呢?再说,我也不了解他。”
徐木匠出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作孽啊。”
“徐伯伯,您说什么?”
徐木匠忙掩饰道:“啊。没说什么。我想啊,你往后没事少理这个田老板,开棺材铺的,身上阴气太重。”
“徐伯伯,看不出您还挺迷信的。”田青乐了。
田青回去和豆花也说了田老板要借钱给自己的事,豆花也感到奇怪,奇怪得有点儿离谱了。“你没问过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答应呢?”
“徐伯伯不是说让我对他加点儿小心么?他酒喝多了点儿,还非要认我当干儿子。”
“啊?这田老板的举动是太让人费解了。你答应了?”
田青摇摇头坐了起来。“收买梁满囤的作坊,我不是没动过心思,这个作坊在梁满囤手里办得不景气,是因为梁满囤只懂手艺,不懂经营。如果我接手了,还是这个作坊,还是这帮人马刀枪,我能把它办得比裘老板在世的时候更有声有色。”
“你这话我信!”
田青笑问:“不是你哥吹牛?”
“真的,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豆花认真地说。
“可是我不想接手裘记作坊。”
豆花也坐起来。“为什么?你是碍着跟梁家的面子?”
“有这个成分。可更主要的是我对开作坊不感兴趣,我想经商!”
“经商?”豆花问。
“我不是借着拉骆驼的机会把经过的几个地方所有的制皮作坊全都熟悉过了么?我又把俄罗斯的收购皮货商户也联系过了。”
豆花明白了,田青是想把这些皮货作坊出的皮货全收购来,转手卖给俄国商人。“你腰里有几个大子儿?还包揽整个口外的皮货买卖?你呀,包揽梁满囤的坏牛皮吧!”
“不急,不急,你当家的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说出来就不灵了。”
豆花打了田青一拳,“你还小水萝卜——拿一把了。你不说呀,我还不问了呢。睡觉,做你的发财梦吧!”她躺下了。
“你就等着吧,我一定让你梦想成真!”他也躺下了。
豆花一口气吹了灯。黑暗中,田青睁大着眼睛,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徐木匠不放心田耀祖,第二天悄悄地去了棺材铺。田耀祖正在算账,徐木匠一把抢过算盘哗啦哗啦在面前摇了摇。
田耀祖抢回算盘,“徐木匠,不是我说你,你挺大个人,咋就专门会给人捣乱呢?我这正给田青算账呢,让你这破手一划拉全划拉没了,还得重新算。”
“你给田青算账?算什么账?”
田耀祖得意地咧着嘴笑了,“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要帮田青盘下梁满囤那个王八蛋的皮匠铺,让裘记皮匠铺改姓田!”
徐木匠看着田耀祖,“田耀祖,我可告诉你,你少动田青的坏脑筋。”
田耀祖有些急了,“我、我这哪是要动他的坏脑筋啊?我这是想帮我儿子东山再起!给丹丹报被休之仇!我要让梁满囤那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拎根打狗棒子满大街要饭去!”
徐木匠听田耀祖讲完,盯了田耀祖半晌。“你这么看我干啥?”田耀祖说。
徐木匠指着田耀祖的鼻子:“田耀祖,田青要是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爹,你往后恐怕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
田耀祖点点头,鼻子有些酸。他想这都是我自作自受啊,我没养他,哪敢认他啊!我对不起淑贞他们娘仨。年轻时浮浪,老了老了在外飘零,连个亲人都没有。这才叫活该呢。唉!
不过要让田耀祖看,那个梁满囤更是活该了。
裘记皮匠铺大门口堆着一堆牛皮。梁满囤领着几个伙计在叫卖:“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老赵喊得更起劲。
“这不是满囤哥们儿么?”瘦猴打这儿经过,凑了过去。
“哥们儿,你好了?”梁满囤有些心虚。
瘦猴招招手让梁满囤过来,对他耳语:“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我好了。我是保外就医,警察局要是知道我好了,非再把我抓进去不可。”
“吴玉昆不是走了嘛!”
“可警察局还在嘛!来来来,我有话要问你。”瘦猴拉着梁满囤往院子里走,梁满囤不知所以地跟着。两人进了院子,找个地方蹲下。
“哎,你说的那个事——”瘦猴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就是这个。兔唇、三瓣嘴、豁嘴的那个小姐。”梁满囤就怕提这事,“啊,你还惦记这事呢?”
瘦猴乐了。“哥们儿最近遇到天上掉馅饼了!我一个本家大伯,也是走西口出来混的,发了,发大发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得了一场怪病,是一病不起呀,在昏昏沉沉之中,老爷子做了一个梦。说是他命里的福报只有三百,不能拿一千,要想病好了,必须得散财。我是他本家没出五服的侄子呀,就这么着,他给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金条。”他又伸出巴掌来,强调说,“五根金条!”梁满囤吓了一跳。这个数真是太邪性了。
“我是想啊,这金条是不少,可它也不下崽啊,得,我还是拿它当聘礼,娶那个兔唇小姐,好换得她爹的家财呀!你这就给我说说去。”
“哎呀……”梁满囤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挠什么头呀?长虱子了?你可别说那姑娘嫁出去了。不会有那么快!绝对没有那么快!”
“不是。是这么回事,那个姑娘家知道你因为挖坟盗墓进去了,把老爷子气坏了。那天特意找到我的皮匠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嘴巴子没毛,办事不牢。你说,我还敢再去为你提亲么?”梁满囤终于想了个谎。
瘦猴不高兴地站起来,“哎哎,我那也是一时的见财起意。以前我是要了饭了也没有拿人家一块砖头吧?要不,你把那姑娘家的地址告诉我。哪个村、哪个庄的,姓甚名谁,我自己去一趟。”
“你自己去也不成!”梁满囤急了。
“万一那姑娘王八瞅绿豆,就跟我对眼了呢?”
“你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那老爷子倔得安上尾巴就是头驴。你去了也是白去。我还能骗你?”满囤推托说。
“我说哥们儿,有两件事儿我不明白。我盗墓的事,在抓进大牢之前,只有你知道。官府怎么就一抓一个准,把我给逮住了呢?”瘦猴变了声。
“唉……你盗墓的事我哪知道?”梁满囤心虚地放小了声音。
“我给你看过那四根金条吧?”
“可你没告诉我那是从人家墓里挖出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从哪借的呢。”
瘦猴装作信服了,“哦,也是。那是谁向警察局告密的呢?”
“这可说不好。也许你盗墓的时候让哪个过路的人看着了?要不就是你把盗来的装裹当估衣卖的时候,让谁看出来了?算了吧,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呀,就别再寻思了。”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瘦猴继续道。
梁满囤刚松口气这又紧上了,“还有什么事?”
“你不是说那个姑娘家在乡下么?她也不认识我,你又没跟她爹提过我要娶他的女儿,他是怎么知道被抓的盗墓人就是我呢?”
“……可说是呢!会不会是你过去得罪了什么人,那人知道你出事了,暗中使坏,把这事捅给老财主了呢?”
“这就好办多了。我反正是没说过我要娶那个兔唇姑娘,要说就是从你嘴里说出去的。你想想,你都跟谁说过,你跟谁说过,谁就是那个告密人!”
“这呀?”梁满囤一指院外边的伙计,“我跟他们都说过。”
“我去问问。”瘦猴说着就往院门外走。梁满囤赶紧追出去拉住瘦猴,“算了,你找出来是谁告诉老财主的有什么用。打一架吧,你不是对手;告状吧,你也没有理。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算了算了。你听我的,听我的!”
“不行。”瘦猴一拧脖子。
“哎呀,咱们是不是哥们儿?是哥们儿我还能眼看着你干傻事儿!得了吧,我这会儿正忙,晚上,等晚上我忙完了,找个酒馆,我请客,给你压压惊!”
瘦猴乐了。“好吧。还现找什么地方呀,就是上回你给我说亲的那家就挺好。”瘦猴一甩袖子走了。梁满囤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又接着卖牛皮。“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瘦猴忽然又颠颠地走了回来,“哎,我说哥们儿,我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听见你们在这嚷嚷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梁满囤支支吾吾地,“这……我把皮子熟坏了,没法当皮革卖了。”
“那就当鞋垫卖?这么一大张牛皮得剪多少鞋垫儿?哪有那么多人需要垫你的牛皮鞋垫呀?”
“我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那你卖出去多少张了?”
“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我瞧瞧!”瘦猴过去拾起一张皮子看,“哟,这……这怎么跟长了癞似的?”他摇头咂嘴,“多好的皮子,怎么熟成这个样子了呢?可惜可惜呀!”他掂量着那张皮子,忽然眼睛一亮,“哎?!”
梁满囤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皮子有个人能买!”
“什么人?你快说。”
“铁匠炉呀!喏,打铁的不是得系围裙么?这皮子虽说是不光溜,可是隔热。这么着,我拿一张给你问问试试。”
“成,那就麻烦你了。”梁满囤现在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卖多少钱一张吧?说个价。”
“多少钱一张,我还真不好说。从来没这么卖过。要不,就半块大洋一张?”
瘦猴把皮子放下了,“得得得,你还是在这儿吆喝着卖吧。”
“那你说多钱!”
“半块大洋十张你要是能卖出去,就算烧高香了!行了,我不跟你掺和了。晚上别忘了请我喝酒!”他说完就走。
梁满囤叫住他,“哎,哥们儿,你说多少就多少,你拿一张替我试试。能卖出去,晚上酒钱不就有了么?”梁满囤取一张牛皮卷上了,“拿去,多少也是开个利市嘛!”
“成,哥们儿嘛,就为朋友两肋插刀!”瘦猴夹着牛皮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头大声说:“哎,哥们儿,我听说牛师傅出殡的那天,是你披麻戴孝,还给他打的幡、摔的盆儿。哥们儿,你可真仁义!孝顺!”
“啊,没什么、没什么。”梁满囤哭笑不得。
“怎么还没什么?百善孝为先嘛!你对牛师傅这么孝顺,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的皮子熟坏了,一定得哇哇大哭。哎,说不定他能保佑你把这些皮子卖个好价钱呢!”
“你快走吧!走吧!”梁满囤哄着他。
瘦猴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把那张牛皮放在炕上,“这就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
田青、豆花和徐木匠都凑上前来看。田青仔细地看着那张牛皮,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用手抓了抓。
“怎么样?有用么?要是没用,我还送回去,就说打铁的师傅嫌贵。”
田青问多少钱一张。
“要价是半块大洋十张。”
豆花吓了一跳,“哟!这下子梁满囤可赔惨了!像这么大一张好牛皮能卖两块大洋呢。”
瘦猴乐了,“你没听他们叫卖的词儿——‘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豆花算了一下,“这是四十张皮子卖一张皮子的价钱。”
瘦猴不以为然,说:“半块大洋十张,是他的要价,三十张卖一块大洋,他就烧高香了!”
田青坐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过了一会儿,田青抬头问徐木匠,“徐伯伯,在恰克图你看过的那个鹿皮打磨机,还有印象么?”
“有。不就是一条皮带两个转动轮,这边一个人摇动大轮,那小轮就飞转。小轮上连着一个木头辊子,辊子上蒙上砂纸——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点儿小门道我是一搭眼就看明白了。”
豆花一拍手,“哥,我也明白了,你是要拿梁满囤的废皮子做‘鹿皮’!”
“对。‘鹿皮’是打磨皮子的背面,至于正面,做好的成品,根本看不见。瘦猴,你来看,牛师傅的配方只是把满囤的牛皮面烧坏了薄薄的一层皮,整个皮子的手感、韧度,还是不错的。”
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刚才我没注意,还真是的。牛师傅对梁满囤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把他的三百张皮子熟成一锅粥!”
“徐伯伯,你现在就试着做一个打磨机。我们就拿这张皮子做个试验,要是能成了,梁满囤的这三百张牛皮就能变废为宝了。”
瘦猴不乐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满囤?你可别吃一百个豆还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够惨的了!你不能对他有一点恻隐之心!”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萨。对梁满囤我自有分寸。”
豆花说还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机能不能做出来吧,没有打磨机,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徐木匠起身就去备料了。
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里拉开了阵势,田青、豆花和瘦猴打着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一整天梁满囤一张牛皮也没卖出去,回到家往后一躺,倒在了炕上。
“今天卖出去几张牛皮?”裘巧巧问。
梁满囤没吭声。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愿明天能开张。”
梁满囤霍地坐起来,“妈的,我不卖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烧了!”
“那可就一个钱也换不回来了。”
“你以为还能换回钱来?你满大街看看,有几个穿皮鞋的?谁穿布鞋买块牛皮做鞋垫?”
“你不是说还可以卖给掌鞋匠做鞋掌么?”
“包头城里有几个掌鞋的?有个掌鞋的,一看咱们的皮子坏了,只出一毛钱要买咱们的两张皮子。”
“一毛钱也能买好几斤棒子面呢!”巧巧如今也知道过日子了。
梁满囤苦笑着,“你别提棒子面了!要是张好牛皮,我一张能换十几袋冰船精白面,现在——好几斤棒子面!”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都窝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裘巧巧安慰他,“哎哟,满囤,你别难过呀!就是牛皮一张也卖不出去,我们不是还有房子、院子、池子、缸么?破家值万贯,就是坐着干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饿不着咱们。”
“可我总觉着对不住你爹,对不起你!”
“你别这么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师傅,是他坑了咱们。”
梁满囤摇头:“不,还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把牛师傅弄毛了。还有,我对牛师傅是太过分了,好赖不济他也是我的师傅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对不起你了。我也不该那么对待你爹你娘。”
梁满囤又唉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
裘巧巧抓住梁满囤的手:“当家的,我想这就让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来。”
“再租个房子给他们住?”
“租什么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闭了,这不哪哪儿都是房子么?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横话、脏话、强词夺理的话都说过,就是不说假话。我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对梁满囤笑了,“再说,我们的儿子要生了,谁看着也不如爷爷奶奶。隔辈人最亲嘛!”说完就去找了账房先生,要他马上出发去山西把梁家夫妇再接回来。满囤看着媳妇的转变,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梁满囤一直把账房先生送到大门口。“该说的我昨天晚上都说了。我就担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伤透了心了,这回不一定肯来。你呢,多劝劝他们。告诉他们,这回是巧巧先提出来要接他们二老过来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转意了。真要是她有那么一天,变了卦了,不是还有我呢么?你告诉我爹,我不是从前了,这个大院里,我是当家的!我说了算!不能再让他们二老受一点儿委屈!”
“你呀,早该这样了。”
梁满囤挥挥手,“你走吧,早去早回。”
“唉。你今天又摆摊儿?”账房先生也替他着急。
“嗯,再死马当活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开张,我就真的一把火烧了它!”
“别一把火烧了呀!把它剪碎了当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爱着。”
“对。我就拿它当引火的媒子。”
账房先生的大车经过田青门口时,他跳下车来,走进了院子。他去田家庄要问田青有没有话捎给娘。
账房先生看见了打磨机的雏形。“你这是弄个什么东西?”他问田青。
“打磨机。”田青从兜里掏出一块“鹿皮”,“看,这是豆花从恰克图带回来的,叫‘鹿皮’。”
“鹿皮?”
“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转过来给账房先生看,“这是牛皮。”
账房先生一眼看见了绳子上搭着的瘦猴拿回的那张牛皮,“这、这不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么?田青,你是不是要拿这种牛皮,做‘鹿皮’呀?”
“我想试试。能试成了,就做。”
账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过,你要是想买他的牛皮可要尽快。要不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满囤说,要是今天还卖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当引火的媒子烧了。”
瘦猴急了,“哟,他要是烧了,我们的打磨机不就白做了么?要不,我们先把那些牛皮买回来?”
田青摇头,“现在就买回来?不成。机器还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难说能不能磨出像样的鹿皮来。怎么也得等到做好机器,打磨一张试试再说。”
瘦猴泄气了,“可等我们把鹿皮也试验成了,他也把牛皮烧了。我们的机器还有什么用?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大家面面相觑。
“得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得赶路了。我要去接梁满囤的爹娘。顺便来问问,你要给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点儿什么不?”
豆花一听忙叫等一会儿,回屋去取东西。
田青问账房先生,梁满囤怎么又想起来把他爹娘接包头来了?
“你也觉着奇怪是不是?其实梁满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蛮。这回,作坊要倒闭了,裘巧巧也就跟着掉了价了。她只有靠梁满囤了,要不,梁满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田青想这裘巧巧也够惨的了,不过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谁呢。
豆花提着一个包袱走出来,“先生,这里边有我和我哥从恰克图买回来的一件皮袄,是给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给俺姐的;还有一打铅笔、两块橡皮、三管毛笔、一个砚台、两块墨、几个方格本子,是给青青的。我娘识文断字,让她老人家教青青认认字、写写字,别总让他疯跑疯玩。”
账房先生接过东西说了声:“好。东西和话儿,我一定都给你捎到。那,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田青和豆花将账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门。
现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机尽快做出来。”他发了狠。
豆花却说得想个办法,不让梁满囤把牛皮烧了,田青思索起来……
梁满囤真的要烧牛皮了。
他站在院心指着脚下的地对伙计说:“就放这儿,放这儿!不要摆那么齐,我爹说了,人心要实,火心要空,太实了不爱着。再去把库房打开,把里边的牛皮也搬出来,一块儿烧!”梁满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给我出来,搬牛皮!我要点天灯了!”
伙计们全从作坊里出来了。梁满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开门,“别他妈贴炕站着了。出来,都出来,搬牛皮去!”
院子里的牛皮堆成了一个小山。梁满囤说:“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别走!我梁满囤提前过年放焰火了!”他跑进厨房,从灶坑里拽出一根燃着的劈柴,对大师傅说:“大师傅,你也出来看看热闹,我要放焰火了!”
“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烧了?”大师傅心疼地问。
“不是牛皮,是癞蛤蟆皮!来来来呀,看看热闹嘛!我保险你以前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得着了。”
“不不,我不敢看。”大师傅把眼睛捂起来,他是心疼。
梁满囤这回倒笑了,“烧的是我的钱,咋把你吓成这样?”他举着劈柴走出去。
伙计们都围着那堆如山的皮子,一声不吭。
梁满囤的脚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扑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岳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辈子精明,可是临了临了,你看走了眼!你选了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上门女婿!你实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业,作坊在我的手里越办越兴旺,你的女儿巧巧也就终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一定看见了,我是个窝囊废!我把你一辈子的血汗,一把火烧了!我梁满囤对不起你呀!爹!”他三个响头磕下去,血就从额头上下来了。他又挪动一下腿,朝着生牛皮库房说:“牛师傅,你赢了!你这是又当众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彻底服了你了。姜还是老的辣呀,你手指头一动,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给您磕个头!”他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站起来,把手中燃烧着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顶上。火慢慢地着了起来,梁满囤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哎,哥们儿!”瘦猴出现了,他把一张纸币拍在梁满囤的手里,“皮子我给你卖了。”
“什么?!”满囤一激灵。
“我不是拿了你一张皮子说替你卖给打铁的么?这是那张皮子钱。打铁的说,这东西做围裙,好!是真隔热!我寻思,我也没什么生意可干的,要不我就替你代卖牛皮得了。”
“那你也卖不了几张。”
“谁说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全都能给你卖了!”
“真的?”满囤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假的,假的,假的。你爱信不信,上赶着不是买卖!”瘦猴唾了一口,拔腿就走。
裘巧巧急了,“当家的,当家的!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梁满囤大吼一声:“灭火!”说完就去追瘦猴。
裘巧巧叫着,“快,没听见老板说么?快灭火呀!”
老赵领着伙计们往牛皮堆上爬,把堆顶上着了的牛皮扔到一边,底下的人用脚踩踏,一时间,乱得人仰马翻……
满囤追上了瘦猴,可瘦猴拉开了架子,让梁满囤请他喝了酒才说了怎么个卖法。
“哎,卖是卖,我可不能白给你卖。”
“那当然。我给你二成的利怎么样?”满囤赔着笑。
“四成!”
“二成五!”
“回见吧!”瘦猴站起来就要走。
梁满囤一咬牙:“三成!”
瘦猴指点着梁满囤:“你呀你,算了。三成就三成。不过,我可没有本钱。你得先把皮子给我,我把皮子卖出去,再给你钱。”
“成。你说吧,一张皮子什么价?”
瘦猴伸出袖子,梁满囤也伸袖子。“刨去我的三成,一张皮子,给你这么多。”
梁满囤皱眉。瘦猴缩回手,“你要是不愿意,你回去接着烧吧。这会儿天黑了,烧起来可真像过年放焰火了。你梁满囤可就在包头一举成了名了!”
梁满囤咬咬牙:“成交!”
“哎,你可千万别勉强。”
“废什么话!喝酒!”
瘦猴没敢恋杯,喝了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要办,急忙返回了田青的住处。
徐木匠听瘦猴回来讲了事情经过,饭都没吃完就又去院里干活了,他是怕梁满囤不给自己那么多工夫。
“这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拉肚子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一拖就又是三两天。”瘦猴说得挺有把握。
徐木匠笑了:“你这个家伙是真机灵!就是不往正地方用。”
“哎,徐师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哪!现在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是田青?”
“你还别说,猴哥从打受过这回牢狱之灾,是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豆花说。
“这叫跟什么人儿学什么人儿,跟着巫医学跳大神儿。啊,这话不对。应该说,挨金成金,挨玉成玉。守着田青和豆花这么两个大好人,我瘦猴也能成金成玉嘛!”
大家都笑了……
瘦猴拖了一天没来,梁满囤正在屋地里急得直转圈时,瘦猴捂着肚子进了门。
“哎,你怎么才来呀?”
瘦猴指指肚子:“这儿,哎哟嘿,肠子拧着劲儿地疼!”说着他蹲下了。
裘巧巧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相当的东西了?
“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没爱动,就啃了一块凉饼子,喝了点儿凉水。”
“得,你空着肚子塞了一大堆凉东西,还不坏肚子!”
瘦猴比着五个手指头,“我,我……不到一个时辰,我屙了五回了!哎哟,这身子都拿不起个来了。哎哟,那皮子,皮子,皮子……”
“你就别皮子皮子的了,赶紧去看看大夫吧!”梁满囤让巧巧拿了两块钱给他买药。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哥们儿呢!钱我先拿着,等卖了皮子我再还给你。”
见瘦猴接了钱,一出门,梁满囤急忙把衣裳脱了,换了件长衫,戴了顶礼帽,把帽檐压得很低,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他不放心。他要看看,究竟这家伙是真病了还是跟自己调猴儿。
瘦猴也长了个心眼,他先是进了药铺买了两盒山楂丸,看没人跟着才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没想到梁满囤一直跟着他。
梁满囤向院里边探着脑袋看了看,看见了那台打磨机。他没看明白,这时旁边一个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泼水,梁满囤赶紧凑了上去。“大姐,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梁满囤指着田青的院门问道,“这家住的人姓什么?”
“房主姓刘。”
“我是问谁租的房子?”
“他们是刚搬来的。不知道姓啥。好像是木匠吧,这几天又是拉锯又是推刨子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家具。”
梁满囤不得要领地走了。那女人朝梁满囤背后喊了声:“哎,小伙子,他家的女人姓窦!”
“啊,知道了!”梁满囤回头应了一声。“没听说瘦猴有个姓窦的亲戚呀?这王八蛋在捣什么鬼!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满囤恨恨地想着。
打磨机终于做成功了。徐木匠摇着摇把,砂纸轮儿滚动起来。豆花拿过皮子,徐木匠摇动大轮,砂纸辊子滚动起来……成功的喜悦浮现在大家的脸上。田青叫过瘦猴,吩咐了一番。
瘦猴拿了五块大洋去满囤那交了定钱,“就按你要的价。”
满囤接过钱,又想反悔了,“一块大洋十张牛皮?他能不能再多给加点儿?”
“你呀你,梁满囤。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都他娘的要点火烧了的东西,一下子让我给你换回了三十多块大洋,你还要加?算了,你的破事儿,我还不管了呢!”瘦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卖了!”
“你早说卖了少废多少事儿。订金你收下。货嘛,一批提五十张。牛皮你给保存好了,不能淋雨不能受潮。差一点儿成色,人家可就不要了。每提五十张,人家再付你五块的订金。货分六次提完。多长时间来提一次,人家说了算。今天下午来车先拉走五十张。”
“成,成。”
田青知道梁满囤心眼太小,嫉妒心特别强。他要是知道是自己买他的皮子,备不住宁可烧了,也不会卖给他。所以瘦猴一回来他就决定搬家了。他去乡下找了一个宽房大屋,能放下打磨机,又能堆放牛皮。而且他也想好了,不能分六次提货,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要尽快把他的几百张牛皮全提出来。
真让田青猜着了,梁满囤果然对瘦猴起了疑心,在第一车皮子拉走时,他就悄悄地跟在车子后面。
大车去了城外,瘦猴就坐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脸。少时,梁满囤跟了上来。瘦猴憋粗了嗓子大叫一声:“呔!不许动!把手给我举起来!”
“朋、朋友!别开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许回头!”瘦猴走到他的身后,“衣裳!”
梁满囤哆里哆嗦地脱下了长衫。
“再脱!”
又脱下了小褂。
“裤子!”
“哟!大爷,裤子就别脱了,脱了就光眼子了!”
瘦猴变回原来的声音:“那晚上走路就不用打灯笼了。”
梁满囤听着声音不对,他慢慢地扭回头。“瘦猴!你!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把我吓个好歹的!”
“梁满囤,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是你跟我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
“我怎么了?”
瘦猴冷笑着:“你心里明白。我告诉过你,买家是黑道上的人,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跟踪人家的大车,是什么意思?”
“我……我,谁跟踪他的大车来?我……我是出城看一个朋友。”梁满囤嗫嚅着。
“啊,是不是长着兔唇的那个姑娘的老爹呀?我陪你一块去?”
“我不去了!”梁满囤拾起衣裳往回就走。
瘦猴朝他的背影喊:“哥们儿,记住了,你要是不按规矩办,剩下的牛皮你就当柴火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