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58年:航船随着故事漂移,战争的歌声唱到雅典。在这里,我们见证传奇的诞生。
阿伽门农王从特洛伊回归,一身戎装,身经百战,本欲享受胜利,却突然暴死于宫闱,他赢得欧罗巴的光荣,却带来迈锡尼的毁灭。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梦想破灭,有人反目成仇。阿伽门农的尸体葬入黄土,与他所有杀死的敌人一样烟消云散。他留下的不仅仅有国度的悲剧,而且有这世界上关于父母子女的最痛苦的悲剧。这一幕悲剧,并不在迈锡尼,而是在雅典——狄奥尼索斯剧院。
伯特兰·罗素曾说,在全部的历史里,最使人感到惊异或难以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这话丝毫不假。在公元前5世纪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希腊的哲学、建筑、雕塑、戏剧、诗歌、政治都突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不仅在当时足够傲然于世,而且一直到今天都傲然于世。这本身就像是一出戏,所有的精彩全都集中爆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雅典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
这是最神奇的城邦,短暂、辉煌,突然兴盛到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又突然毁灭在意料不到的悲哀。用百年盛衰改变千年世界。
悲剧:当阿伽门农回到故乡,他带着满车的荣耀和战利品。还没有到家,遥望的战士就将消息传到宫廷。火把里传来希望,传令官讲述海上的艰难。
阿伽门农终于归来。所有人为他欢呼,铺上鲜花覆盖的红毯。十年鏖战,风尘仆仆,王后在门前热情迎接。没有人能预见他的死亡。只有他的战俘——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懂得神谕的女孩对着天大声呼号,用凄厉、恐怖的声音预报阿伽门农即将面对的死亡和她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她看得到自己将死,但还是在这预见中跟着阿伽门农一步一步走进宿命的殿堂。
这是命运上紧发条的时刻。一声惨呼,血溅宫墙。
杀死阿伽门农的人是他的妻子——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她手执长剑,对围住她的愤怒的长老作了一番令人心惊的辩白。这个女子坚决、冷酷、令人畏惧,也令人同情。她和她的情人处理了余下的事宜,成为国度的主人。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莫过于卡珊德拉的预言,她看得清明透彻,声音却无人能懂。
这一切是戏剧《阿伽门农王》告诉我们的故事,从捷报传来,到自我辩白。它是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奥瑞斯提亚》三部曲的第一部。公元前458年,悲剧《阿伽门农王》在狄奥尼索斯剧院上演,大受欢迎,为埃斯库罗斯赢得戏剧节的奖杯。
公元前5世纪,每个雅典人都爱看戏剧。他们每年举办戏剧节,在节日中评选出最好的剧本,为诗人颁奖。希腊戏剧是动人心魄的典范。它们简洁明朗,角色不多,但层次丰富。演员的装扮并不复杂,通常是长袍加上面具,戏剧的关系并不用衣着表现,而完全用台词。剧本用诗作载体,舞台上有歌舞作衬托,歌队会唱出戏剧的过场和超脱的旁观。内容一般是古典神话,从史诗和传说中寻找题材。最早的戏剧以悲剧为主,它们肃穆高贵,严肃悲伤,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演员一同激昂,直面生死的无常。
狄奥尼索斯剧院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文化的中心。在雅典卫城山脚下,南坡山路一旁。它是上山的必经之所,是进入卫城的入口。剧院是露天的,依山而建,山坡的倾斜成为座位依次抬高的天然凭借。座位一排排呈半圆弧形,弧度的焦点是中央的舞台。这是戏剧建筑的楷模,尽管简单,却有视野和声音的极佳效果,成为后来许多戏剧建筑效仿的榜样。现存的大理石座位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0年左右,它们残缺却整齐,偶尔能看到遗留的雕刻。坐在座位上,不仅可以看到舞台,还可以俯瞰今日的雅典城。
希腊悲剧达到了如此高的高度,以至于成为欧洲19世纪哲学和艺术的楷模。19世纪欧洲在浪漫主义的整体氛围中,从骑士传说和英雄史诗中寻找崇高悲壮的因素。叔本华写下关于灵魂壮美的悲剧的哲学,音乐家瓦格纳创作革新的悲剧歌剧,尼采写下《悲剧的诞生》。这本小书并不厚重,也许连尼采自己也没有料到它的影响如此长久。尼采为希腊悲剧中蕴含的哲学赋予极高赞颂,他为这意象倾尽心血,不仅辨析艺术的哲学,更获得自身探索的无穷的动力。
尼采说,人的精神状态可以分为理智的太阳神状态和迷醉的酒神状态。前者是旁观分析,是清醒的批评,后者是全情体验,是沉醉的感受。酒醉与狂喜都是人与宇宙太一合一的表现,悲剧的崇高是二者的结合。这种酒神式的体验是用直觉领悟宇宙太一,比自以为是的审视的推理更能接近真理。尼采的悲剧观念继承自叔本华,叔本华为悲剧赋予了同样高的艺术地位,他将美分成与意志对抗的崇高的壮美和细节精致的普通的优美,而希腊悲剧无疑属于震撼的壮美。
古希腊悲剧的魅力如此之强,引起现代哲学家这样激烈的赞扬,这并不奇怪,其原因正可以从阿伽门农三部曲中寻找提示。
阿伽门农王的妻子为何将他杀死?原因有多重。第一重,最简单的理由,是她的婚外情,阿伽门农十年不归,她诉说了一个女人独守空闺的痛苦与哀怨。然而这并不是决定性的理由。更关键的理由是阿伽门农杀死了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当阿伽门农遵宙斯指令远征迈锡尼,另一位神阿尔忒弥斯扬起风暴,阻止大军前行,声称只有阿伽门农献祭了自己的女儿,全军才能平安度过。一面是女儿,一面是国王的责任与战争光荣,阿伽门农选择了后者。当长老围攻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时候,她毫无畏惧地反击说:“你现在判处我被放逐出国,叫我遭受市民的憎恨和公共的诅咒,可是当初你全然不反对这家伙,那时他满不在乎,像杀死一大群多毛的羊中的一头牲畜一样,把他自己的孩子,我在阵痛中生的最可爱的女儿,杀来献祭,使吹来的暴风平静下来。难道你不应当把他放逐出境,惩罚他这罪恶?”在这样的自我辩护中,一个复杂的形象在我们面前逼问。她自私而不守道德,凶狠而富有心计,然而她是一个母亲,她不认为为了胜利可以献出女儿,她有理由愤怒。十年后的血案在十年前就有伏笔,一位母亲不能接受一位国王。
悲剧继续上演。阿伽门农死后,儿子阿瑞斯忒斯和女儿厄勒克特拉被放逐远方,他们恨母亲杀死父亲,藏了复仇之心。厄勒克特拉在父亲的墓前鼓励弟弟报仇,她说:“如同野狼心性凶狠难动恻隐,我这心灵由我那母亲铸就。”几年之后王子乔装返回王宫,用计策骗过母亲,杀死母亲的情人,为父报仇。在面对母亲的时候,他也曾犹豫,问别人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想到了父亲。当母亲说“我抚育过你,我应该和你度晚年”时,他说:“杀父凶手想和我住在一起?”最后他亲手弑母,吞下家族又一枚苦果。
在奥瑞斯忒斯复仇之后,歌队唱到:“没有人能无过失地活在世上,没有人能无灾难地度过一生。啊,苦命,啊,人生,或现在,或很快会降临。”很快,他们的预告变成现实,苦难又一次降临。王子复仇大功告成,但血亲的谋害却唤醒了沉睡的正义女神,追索王子,讨还其弑母之罪。阿波罗保护奥瑞斯忒斯,与复仇女神对峙。家族间的仇恨转化为神与神的斗争。最后的解决也是由神来主持:雅典娜召集最好的雅典人,共同组成法庭,投票审判。在奥瑞斯忒斯复仇之时,歌队曾唱:“存在古老的习俗:一旦有凶杀,血洒地面,便要求以血作偿付。死者大声呼唤埃里尼斯,要求杀戮对杀戮,死亡对死亡,一代代疯狂地作报复。”而到了审判的时刻,雅典娜说:“阿提卡人民,请听我的法规,你们这是第一次审判流血案。这个陪审法庭将永远存在,永远存在于埃勾斯的人民中间。” 这是历史过程中的重大转变:用公共法庭审判私人恩怨。
这样血腥而复杂的剧情,埃斯库罗斯将其表现得并不惊悚,而是悲壮而动人。舞台焦点不是对与错,而是人自身之内的剧烈斗争。对阿伽门农,对抗的力量是作为父亲和作为统帅;对王后,对抗的力量是作为妻子和作为母亲;对王子,对抗的力量是作为母亲的儿子和作为父亲的儿子;对于神明,对抗的感情是人间的血仇和无可抗拒的正义。总之,对于一切人,都没有简单的答案,没有黑白分明的对错,没有训诫,只有每个人付出全部情感的痛苦,对命运的挣扎。这是一个最不幸的家庭故事,但绝不仅仅是家庭故事。
那是一个道德训诫还并不主导的时代,规则和规矩都还没有固化,没有成为教条。这时的一切都这样丰满而鲜活,富于原始生命力,打动人心。当演员在台上充满炽烈的情绪,被难以言明的力量鼓动,唱出那大段大段的台词,如同不由自主,将自身最深的部分表达出来时,坐在台下的人很难不被卷入其中,共同度过最惊心动魄的旅程。亚里士多德说悲剧的魅力是净化,说的就是这种情感的表达,如水流倾泻,净化心灵。
建筑与雕塑: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不仅是戏剧中心,也是其他一系列文化的黄金中心。
雅典每年上演两次悲剧艺术节,诗人、剧作家在此一争高下,每年评出优胜,戴上桂冠,诗人受到所有人欢迎,得到天价的经济资助。除此之外,雅典的建筑、雕塑、陶瓷艺术也均达到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让后人钦羡不已。古希腊神庙是艺术中的精品,集合建筑、绘画和雕塑艺术于一身。从罗马帝国时代到18世纪法国与德国,每一个繁荣的时代都有艺术家千方百计模仿与复兴悲剧时代的希腊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