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方面讲,尼采继承了来自康德和黑格尔的古典与深邃,走到山巅,而从另一方面讲,他又拥有所有人都没有的个人态度与疯狂。他不像他的前人那样使用全景式的系统语言,他的论著是箴言式的、寓言式的,由格言警句和论断,而不是定义、推理和词语辨析构成。换句话说,他使用的是先知书,而不是牛顿力学的书写格式。
尼采是一位先知,他是最难评价的一个人。他用最嘲讽的语言批评基督教的懦弱文化,但又比任何人更懂得基督教精神。他鄙视大众的庸俗,赞颂英雄精神,但同样鄙视追求个人地位的群众将领。他批评之前所有哲学家,说他们一窝蜂发出冰冷而空洞的“美德的轰鸣”,是“用大话来粉饰”,但他也不认为纯粹感官的、物理的理论能解释事情。他将之前的善恶都抛下,却不愿走到虚无的尽头。
尼采的徘徊是德国哲学进入新世纪门槛时最关键的徘徊。德国哲学一直以来都是世界上杰出的典范。从康德开始,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都不仅仅总结道理,还能从人类历史中找到完整而深刻的哲学体系。德国哲学深入人的精神深处和历史深处,追问人的意识、理性、心和灵魂,寻找人作出决定的理由,探讨自由与命运,事物纯粹的本质。德国哲学不带有很强的社会训诫感,它从人的内心出发,从思考、理智、情绪出发,将人当作纯粹的宇宙存在。与德国哲学相比,17世纪的英国经验主义显得太贴近生活常识,18世纪法国的启蒙主义则带着太直接的改造社会的冲动。
康德是德国哲学的重要开创者。他想知道人怎样获得认识。他从英国休谟的《人性论》中提出的理解问题出发,将“先验综合判断”作为自身哲学的第一个问题。他用12年的时间思考《纯粹理性批判》,用几个月时间一挥而就,虽然其中有他自己承认的表达缺点,但那并非因为康德逻辑不明,而是他完全清楚自身讨论的问题有多困难。他从正反不同方向讨论自己的观点,像个孩子一样坦诚:“我怀着一种指望,在我像这样从别人的观点不偏不倚地看我自己的判断的时候,我能得到第三种的见解,要改善我从前的看法的。”他诚挚专注的思考,他的深入和广博,他的虚怀若谷的内心,让他的著作有超越时代的深入和独特的魅力。他的三本批判之书——《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即使是哲学学生读起来也不容易,然而两百余年过去,研究康德的人还是很多,有增无减。他对先验知识的质疑与思考,他对道德的界定和反思,他对审美判断的依赖,直到今天还是许多人思考未来方向的重要指引。
康德不认为自己是浪漫主义者,然而他对自由意志的讨论使他赢得浪漫主义的称号。与康德同时代的德国艺术家正沉浸在名为狂飙突进的艺术运动中。18世纪六七十年代,克林格尔写作了一部名叫《狂飙突进》的戏剧,歌德留下著名的以自杀来结束的爱情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席勒用诗和戏剧表达与康德类似的问题:自由、意志、道德理性、独立个人。他笔下的戏剧人物并非如同古典,受一时冲动或命运捉弄得到厄运,他写下更深入的悲剧:人的反抗,对世界、对自然的反抗。在他之后的哲学家费希特也同样热衷于自由,他后期虽然成为了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但却是建立在一种由自身出发定义世界的自由之上。
康德提出的问题为德国哲学奠基。在他之后,很快有了另外一位与之比肩的伟大人物:黑格尔。黑格尔是宏大哲学的真正代言人。他的作品是如此波澜壮阔,以至于接触过其讲述的人,很难不被其全景式画面所打动。他所尝试的是将整个世界纳入一个可理解的框架,从世界的内在、而非表面的细碎观察一切。他所找到的是精神,精神是唯一真正独立的存在,精神的呈现就是我们可见的日常世界。精神的演化决定物质的表现,而精神在自身的发展中逐渐认识自己。古代建筑是淳朴的世界精神的展现,现代音乐是抽象复杂的世界精神的产物。宏大的历史,源于更为宏大的精神展开。
在这方面,黑格尔很容易被批评。精神听起来太玄,很多人认为黑格尔是“将宇宙想象为一种有灵魂的实体”,因而听上去接近古老的神学。然而黑格尔本身并没有这样故弄玄虚,他没有将其当作人格化的存在,而是清清楚楚地表明,精神是决定宇宙的内在规律。“精神是世界的内在存在。”黑格尔说,“经过发展,知道自身就是精神的精神,即是科学。科学是精神的现实,是精神用自己天赋的要素为自己所建立的王国。”这意味着科学是已经阐明的精神。他没有用规律一词,而是用精神,这并不代表他所指的是某种神灵。与柏拉图的理念相似,精神是物质遵循的内在基础,但不同的是,黑格尔笔下的精神更具有演化的特征。
黑格尔影响到在他之后的很多代人,包括马克思。黑格尔提出关于冲突的概念,他称作辩证法,一种正向精神与反向精神带来冲突,在冲突的过程中碰撞、成长、升华。历史冲突是其中内在精神冲突的体现。他将这种必然经历的过程看作净化的必须,它所带来的痛苦是世界本身的悲剧。
这样的悲剧冲突在他的同时代人叔本华身上体现得更为鲜明,叔本华是悲剧哲学家,他的核心观念就建立在这样不可避免的斗争的悲剧上。他同样强调某种宏大似理念的事物——意志,也同样强调意志将自身展现为可见的现象,然而与黑格尔强调精神本身的演化不同,叔本华相信,意志分裂到世界的万事万物中,事物因此开始经历无尽的斗争。意志总以欲求某种东西为基础,人受其推动,也就总在无穷无尽的欲求中行动。在意志与意志的碰撞中,人遇到毁灭的悲剧,并在这悲剧中看到一种特殊的壮美。
叔本华是尼采的精神导师。他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说人的本质就在于他的意志有所追求,永不停息,得不到的时候,只能无尽地焦虑与追逐,而倘若得到,就会在厌倦和空虚中更加受苦。“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摇摆。”他相信苦痛是意志的本性,生命问题最终要回到意志问题。
叔本华一生并不顺利。他生前很少受人关注。他与黑格尔同时任教,然而黑格尔的课堂人满为患,叔本华的课堂听者寥寥无几。叔本华的忧郁化为一系列重要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一部莫过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滞销的小册子,曾在一个旧书摊的一角蜷缩,无意中被尼采捡起。尼采如获至宝,彻夜通读,从此人生大不相同。
德国哲学就在这一系列解释宇宙的宏大叙事中不断前行。它的脚步已经远远把其他民族落在身后。它从宇宙的角度反思自身与民族存在。在民族忧患与奋发的过程中,反思往往是最深刻的,对民族历史、对人类命运的自觉在这个时候达到激情的顶峰。从康德的普遍理性到黑格尔的宏大辩证法,从叔本华的意志斗争到尼采的重估道德,从20世纪韦伯的理性的社会学到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生存只有在德国哲学中才不仅仅是吃饭与利益的日常琐碎,而化为精神与现象的双重斗争。
柏林大学是世界上容纳了最多深刻人物的大学。它于1810年成立,是世界思想孕育的摇篮。费希特、黑格尔、叔本华、爱因斯坦、普朗克曾经在此任教,马克思、恩格斯、海涅、韦伯和俾斯麦曾在此就读。如果将大学按照其思想的分量化为重量,柏林大学将把天平压断。柏林大学由普鲁士王国文教主管洪堡创建,他强调自由的理念,强调大学独立于政治经济,在超脱于世的寂静中潜心科学。他的理念得到了柏林大学所有杰出思想家以生命为蓝本坚决的贯彻。
柏林大学在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拆分的时候分为两处,民主德国柏林大学改名洪堡大学,联邦德国又成立一座柏林自由大学。洪堡大学是柏林大学的主要继承者,如今两所大学仍独立运行。今天在洪堡大学的院墙之外,能看到朴素的思想者雕塑。校门很小,校园静而简单,通道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旧书书摊和流连的学生可以让人看出这是一所大学。大学本身是如此低调,没有宏伟的大厦,没有张扬的门楼,草坪和雕塑色彩单一,却有一种静穆标志自身的力量。在阴雨连绵的柏林苍穹下,思想用历史塑造自身,不需要任何多余修饰。
超人:历史走到尼采,也走到精神斗争的顶峰。
1889年,就在尼采因痛苦而发疯的同一年,就在韦伯在柏林获得博士学位的这一年,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是俾斯麦下台,另一件是希特勒出生。
历史总是以最吊诡的方式呈现自身。俾斯麦是德国第一个富有争议的强力领袖,他可能没想到,在他之后会有更极端的另一个人。尼采曾呼唤强有力的超人,韦伯曾着力研究官僚体制的优势和它对人的精神控制的铁笼,可是他们恐怕都没有预料到,德国的历史会以扭曲的方式上演超人与官僚制最可怖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