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在我的人生里,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不可胜计,生活曾给过我许许多多的创伤。
但或捶或击,金刃搠戮,所有的伤口,都可以忽略不计,都是过眼烟云,不会对我形成重创,损及我的皮毛。而只有文学给我的挫痛,那才会剧烈而沉重,伤及深远,是我致命的打击。
文学是我的脚踝,是我的生命之所在。
我把生命的存在,把生命里尽有的激情,都倾注在文学里。只有它,才决定着我的生灭,我的兴与亡。其他的得失,都无所谓成败。
所以,我生命里洗之不去,隐含最深重的忧郁,其实一直就是对文学的关情。
我的父亲,也是一个对文学怀着终生仰慕与深情的人;在我幼时,他对我的读书,就寄予着厚望。我的读书,是从翻阅连环画册开始的。记得父亲第一次给我买回来的连环画册,是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和芭蕾舞剧的《白毛女》。高尔基在苦难的人生里,置身在生活的最底层,却始终热爱着读书,追求着高尚的人生与高贵的情操,锻造着生命的品质;《白毛女》以那么朴实、优美、热烈而典雅的舞姿,展示着一个贫苦、遭人欺压的少女,对生活的抗争,那种矢志、誓死与激烈,震撼着人的心灵。
或者自那时,文学的种子,就已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田吧!
虽然不曾“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但文学的忧郁,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底,不曾有丝毫的忘怀。
生活里曾不断地拥有过许多的憧想,但在岁月的激流里冲刷激荡着,都已经无迹,荡然无存。只有这一种忧思与缱绻,却始终没有磨灭,反而愈加地缠绵,与日俱深了。
文学对我的狙创,曾经伤痕累累。但每一次的颠仆,我都能够很快恢复,自觉地站立起来。我从中学会着淬炼,学会着深思与领悟,学会着自励,学会着磨砺以自起,以达到自新,抵达我所向往的境界。
但这一次的伤痛,却叫我偃伏着,久久不能复振。
一家在我心目中有着崇高而神圣地位的刊物,给我来了信,告诉我作品已经同意刊用。那位自称为身居二审、可以决定着作品生死的编辑,其实是一位非常富有才华的人,他极赞着我的作品:“在自然中独立……那种心灵告白,情很浓,意很美……那不是文,是诗……”
这种知音般的赏阅,曾经叫我感激得五体投地。可是,当我告诉他我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之后,作品从此石沉大海。我在刊物上,还能看到那位编辑的名字,但他的来信,却从此绝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在那一段时间里,整整一个春天,都感觉自己倒卧在血泊里,沉沉地,不能自振,不可复起。
令我伤害最深的,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自己的作品不能发表,而是我约略猜测、或者蓦然窥见到了生活的一个真容,印证到一个我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意识到一切原来如此!
那像一场地震,我在天塌地陷般的震动里,久久地哀痛着,不能自已。
自己如此神圣,奉为生命唯一为之存在的文学,在这个世界里,在别人的眼里,在众生——至少是很多人、甚至是某些掌握着文学的命脉的人——的心目中,那究竟是什么呀?
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独自舐着自己的伤口,不能自愈。我的心里,乃至全身,都在如醉酒一样地酲痛着,感觉全身的器官,都在无可遏制地衰竭。
但在长久而深沉的伤痛之后,我仍然清晰地明白,不管文学在别人的眼里,或者可以是别的什么,是修饰生活的花边?是酒后饭余的闲谑?是一个雅致的消遣?抑或是进身之阶?是一个聚敛的工具、猎艳的途径、剪径的利器?乃至以此作恶,荼毒人类……可她对于我,依然是我最神圣的殿堂,不可冒渎的神祇,是一只助产的浴盆,一个圣洁的摇篮,诞生、洗礼与成长着我神圣的生命!我愿为她奉献着全部的赤诚、乃至整个的人生!
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一种小小的生灵,叫做蜾蠃。它捕捉螟蛉进自己的巢穴,在它身上产卵,孵化出幼虫。那种幼虫,即以螟蛉为食,并赖以存活与长大。
我想,在我的人生里,或者,文学就是那种蜾蠃,而我就是那一只被捕获住的螟蛉。
我所有的生存,都已只是为了文学,在我的身上产子、成雏、存活并长大。
在这一个凄风苦雨的春天结束的时候,我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内,生出一种热力,感知到一种临盆的胎动的来临。我徐徐地抬头,缓缓地振身而起,就让我正襟敛容,凝聚出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神圣,收拾起从来所有的怨悔,做那只受难的螟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