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独自沉默的时候,暗暗诧异着,那些时光流水的流逝。
它像一条暗涌的河流,在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汩汩地流淌,不间日夜。我聆听着它激溅的声音,那一种我们只能意识,却不会看见的汹涌与湍急,总是不自禁地,叫我悚然心惊!
它的流淌,在褫夺着我。
我知道,它在我的容颜里流过。
在它的劫掠里,我正失去容光中的韶华。我的面容上,不再有妖娆,也不再鲜艳,而是朱颜暗改。在那种流年悄换里,渐渐地失去我脸上的绿意盎然,失去那种勃勃的生机与霞绯,失去饶光焕发中的一种细致、光滑、润泽与平整,而在眉峰与嘴角,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我不再面如朗月,也很少再阳光灿烂,而只是在一种隐隐的暗淡与萧索里,暗藏起松弛与苍老。
我也知道,它在我的头发里流过。
在它的濯洗里,我的头发,正在失去自己青青的碧绿与光泽。它不再一丝一丝,如丝绸般地漆黑,焕发出植物般生殖的力量,而是日渐地晦涩生暗,也不再浓密与丛深,在悄悄的凋谢里,隐隐地显出了稀疏与萧瑟,甚至透出星星的白发。
我还知道,它在我的肢体与关节里流过。
记得年幼的时候,母亲常常呵斥我:走路时没有一个走路的样子,一蹦一跳、连奔带跃的,东瞅瞅,西看看,对什么都好奇,喜欢探究隐秘与细微,总不能安静!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保持着身体的这种轻捷与灵敏,精力旺盛,喜欢奔跑与跳跃,像一头丛林中的小鹿。可是,我的肢体与关节里,正在一天一天地,失去这些,失去它的好动与弹性,失去那种洋溢、鲜跳与活力。我日益地庄重与谨肃,喜欢独处与守静,不爱动弹,甚至连随意地出门、上下楼梯,都不肯轻易命步。
它还在夺去着我生命中的梦幻。
我曾经是一个爱做梦的少年,心中总藏着许多的幻想,欢跳之余,常常一人独坐,任在哪里,便可在空中如放电影一般,看到许多的幻景,在不知不觉中,驰骋着想象,心如飞鹜,神游天外,就此度过大半天时光。可是,不知道自什么时候,我已失去那些幻象,不再有那些电影,而只是每天,为了生存,在奔波中忙碌,匆促来去,颠连不息。
而时光的流水过去,在我的生命里所积留下的,只是沧桑。
在初谙人事的时候,我一直爱慕着的,其实是戎装。那时,我有很重的英雄情结,曾一心憧憬着,要跃马横枪,铁血烽火,驰骋疆场,荡平狼烟,为国立功,守卫四方。
后来读书渐多,接触了科学,懂得了知识与文化的力量,又羡慕着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生信条,立志以身许国,奉献赤诚,以有为于社稷、利国安邦、强盛国家、振兴天下为己任。
可是今天,我已失去了当初的神采飞扬、豪气满怀,而是在风尘辗转中沦陷迁徙、四处漂泊,为果腹与求生,奔波终日,劳瘁不堪。我感觉自己逐日地木讷落寞,粗犷低沉,偶尔怔忪失神。
它流过之处,还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文学的沧桑。
文学,已是我的人生里,唯一不肯再放弃的一个初衷,是我生命繁花般的梦幻里,最后一座城池。许多年我坚持不懈地写作,甘心为此付出着沉重的代价。每一次写作、投稿、向文学发起冲击,我都将其视为一种倾力的血战,我决不心存侥幸,也不敢有丝毫怠忽,而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冒着矢石,爬过蒺藜,尽洒腔血、罄尽余力,坚忍地向前靠近。但每一次我都无功而返!我的身下,只留下了流血满地、寸土成碧,我的身上也血渍斑斑、伤痕累累;而文学,依然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纹丝不动,如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只剩下我,满身创痕地,向着远方的苍茫,茫然四顾。
但是,我却愈加地喜爱着孩子们的笑脸,喜欢着那些笑容里的阳光灿烂与冰雪不胜的童贞,对他们抱着逐日深沉的温存与轻怜柔惜。
我也愈加地崇敬着老人头上的白发,崇敬着那些佝偻的身影、蹒跚的脚步。那是在生活中浴血、历尽战火、劫难之余,在硝烟中已千疮百孔、而在苍茫中却依然不倒的旗帜!
我也更加同情与赞美着,那些在生活里风尘劳碌、终日劬形、奔忙不息的人,那其实是一些叱咤的战士,他们正在与生活短兵相接、以身相格——我甚至日加地崇爱着世间的每一种生物,对那些植物树木、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乃至天地万类,都生出温柔,哀恤着它们的生存不易,崇敬着它们的生存之道及生长的力量。
我喜欢踏踏实实的生活,力行着扎实的人生,我年华中的岁月,每天在商场、仓库与托运部之间奔忙着。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亲自扛包,为自己和顾客收发、搬运货物。夏天热汗淋漓,湿透衣襟,我的身上经常灰尘仆仆、衣容不整;冬天的夜晚,回到家里,又冷又饿,浑身劳顿,疲惫不堪。但我们仍须强自振作,以帮助妻子做饭洗衣,打理家务,辅导孩子作业。
但我所喜悦与怀幸的是,我的心中依然温热,始终滚烫,没有冷却,也没有坚硬,而是更加柔软温厚、如熔岩般地炽烈……我曾经游历过大海,在北海时,吃过那里的一种咸鱼。
那种咸鱼,虽然平淡,却透出着奇美。它的外面焦老脆黄,酥而生香,但内里却如羊脂白玉、细嫩鲜美、化不留口。
我想,就让我的人生,有如北海的咸鱼吧,外面历尽了煎炸、油火烹烧,周体焦燎,而内里却鲜嫩柔细、香永味腴、美如脂玉吧!